但她却十分笃定地说:「不,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我摸不着头脑,事实上,那时的我的确也没了头发,安化城闹资源危机,头发也成了紧俏物资,为了避免被人抢去,我提前剪去,藏在家里的马桶水箱里了。不止是我,安化城的许多人都这么干了,不止安化城,全世界都陷入危机,因为全世界都变成了光头。海棠也是光头,不过她戴了一顶好看的针织帽,所以不容易被发现。
头发为什么会成为稀缺资源呢?这就说来话长,文艺复兴之后,世人陷入精神沉沦的漩涡里,小娱怡情大娱伤身,伤身也就伤肾。白天工作,夜晚饮酒嗨歌、热舞游戏,肾脏很快招架不住,当然不止肾脏,所有器官都开始节节败退,各种疾病紧随而来。肾脏过度消耗,人类便开始疯狂掉头发,也就是脱发,可秃顶实在不美观,于是植发产业应运而生,并在短短几个月席卷全球,可植发需要原材料啊,真发必然是有限的,于是各种合成工业发层出不穷,海量生产。原本只用来供应发电、避孕套、汽车轮胎的能源,如今要用以生产需求日益庞大的假发。而随着假发需求的猛增,很快,能源就宣布告急。
为保证发电、避孕套和汽车轮胎的生产,全球各国联合商议决定,推行非政府人员光头制度。明令禁止普通老百姓留头发,强制剃头,并低价回收真发,用以给政府人员持续稀疏的头顶做补充和储备。
普通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齐齐息声剃光头,但谁也不愿意将仅有的真发卖出去,毕竟自古以来,人还是讲究个入土完整。人们大多选择将真发私藏起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驾鹤西去,可以给自己留个完整。
如今的头发,无异于封建时宦官们的命根子。
我与海棠再三强调:「我真的没见过沙华。」
「怎么可能,姐姐说过,就是你,瘦瘦的脸奇丑无比,两只癞蛤蟆般的眼睛,肥肠嘴唇,鹰钩鼻子,背弯得像一把镰刀,而且讲话还时不时流口水,没错的呀。」
我很是不悦。「你姐姐还真是够会形容人的,我有那么糟老头吗?」
「你看,承认了吧,你就是认识姐姐。」
「没有,我只是不满这个描述,我当真不认识你家阿姐。」
海棠眼见着露出失望的神情。「难不成,真是我找错了?」
「一定是的,小姑娘,我老头子记忆是这世间最好的,若是我见过的人,是断然不会忘的。」
「可是……」
「别灰心,这条街往前走,过两个路口是派出所,里面有安化城所有人的消息,你可以去那里问问。」
海棠瞬间活力起来。「嗯,我一定要找到姐姐,那我去了,谢谢丑爷爷。」
我一时气得咳嗽起来,若不是无力挥动拐杖,我真想给这丫头一闷棍。也不知是谁家的教养,竟教得这般执拗、不懂礼貌。
窗外的海棠落了,历史课也临到尾声。学生们欢喜地收拾书本,从春天跑进夏天里。
龙四来教室门口接我,他白净的脸上落满阳光,像是彼岸的引渡人。
「爷爷,我有事求你。」
「想要什么?」
「我最近从旁处听到了一个故事,关于一条美人鱼,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这是人的世界,哪里来的美人鱼。」
龙四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正是吴侑珍被囚困在袁大头家时被拍下的。「许多年前,安化厂还正值风光时,曾经有一个叫吴侑珍的女人,她是当时税务局陈传富的情人,后来与人私奔,等两人再次回来时就变成了人身鱼尾的异形。他们当时住在城北的土地庙,而就在一个月圆之夜后,吴侑珍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我查过了,在此期间,吴侑珍除了陈传富他们,只和您来往过。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给我们讲一些绮丽诡谲的旧故事,那时候我只觉得稀奇好玩,而现在我想问问您,您,不是普通人,对吗?或者说,你是普通人,但你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对吗?」
「我们来往,是因为吴侑珍和小李私定终身,是我见证,两人拿我当兄长。你以为的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如若我真的有,我们家也不至于至今还缩居在这破旧的小房子里。四崽儿啊,你想想,这许多年聪明人那么多,我若真有异能,还会安稳呆到现在么?」
「爷爷,我可是您亲孙子,就不要瞒我了。我也直说,放心,我不是要您帮我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和龙七换个身份。」
「七崽儿回来了?」
「放心吧,他不会回来看你们的。人家一门心思只想着干完那点公务就走,甚至连我都懒得搭理,多说两句话,还嫌我耽误他时间呢。哪像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您和奶奶,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你想一想,只要你把我和他互换了身份,我呢,就去吃苦做官,他呢,就可以回来享福陪您,况且你不是也想见他吗。」
眼见小四变成这样,我心中没有愤怒,只有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纵容有饭留下这么多孩子,也后悔自己的教养不够正派。
我最是不屑与这样的无耻之徒为伍。如今,自己的家族里竟生出了这么一个卑劣的家伙。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把枪,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用一枚子弹射穿他的脑袋。古秀梅知道了,她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可我手里没有枪,因为私人持枪不合法。我已经变老了,若是两两搏斗,我是一点打不过他的,我倒是满脑子拥有许多的智慧,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再多的智慧都显得微薄。
龙四眼见我毫无反应,便又继续开始攻略:「奶奶不是一直想推行全民票选制吗?龙七坐在那个位置上,却什么忙都不肯帮。如果我到了□□,一定会帮奶奶完成愿望。爷爷,您不是最爱奶奶了吗,帮我就是在帮她。」
「奶奶不是你,她凡事从不投机取巧,只靠自己的真本领。我从未想过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是怪我教导不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我是帮不了你的。你所说的那些奇异能力,我都没有,我只有一具苍老的身体。如果你要这身体,你且拿去。若你不要,那我可回去做饭了,再迟一些,你奶奶该到家了,到时桌上没有热饭可不行。」
老四最终没有拦下我。而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校园,走在街上,我望着已经天翻地覆的安化城,猛然怀念起从前在安化厂的日子,那时候的人,虽然思想禁锢,甚至有些原始,但都还是简单的,坏有坏的简单,蠢也蠢得简单,那时候的坏人,总不至于将这些腌臜心思用在自己家人身上。
街道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我的拐杖戳下去,柏油路落下一颗颗的洞,在我的身后连成一串。我回过身去,远远望着一条黑色的锁链,将我和另一端的学校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