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母走失的儿子回来了。
只看一眼,他便懂了养父为何带自己回来。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他坦然接受这一切,觉得占了对方几年位置、享了几年母爱,已然足够,是时候让位了。
不等养父开口,他便主动说想离开。养父神色复杂,他那时年纪小,读不懂那份复杂,只听到养父说想送他去书院。
听到“书院”二字,他松了口气。毕竟十岁不到的孩子确实不知该如何生存,所以他应了下来。走之前,“母亲”为他备了满满一车行囊。他也明白,身子孱弱的“母亲”一直把他视作亲儿,若骤然将亲儿子推到她面前,她定然承受不住。把自己送去书院是最好的安排,等过一年半载,人的样貌有了变化,再让她见亲儿子便不会觉得怪异了。而从此,他便再不是她儿子了!
抱着此生或许再难相见的念头,他告别了“母亲”,踏上前往书院的路。
一路颠簸,他不知书院在何处,只总翻看着“母亲”为他备好的、要送给师长同窗的礼物。他日日擦拭那些礼盒,盼着到了书院能送出去,好不辜负“母亲”的心意。
可到了地方,礼物没派上用场,他反倒被逼着杀了人。“母亲”的亲儿,握着他的手,一刀捅死了“母亲”派来伺候他的小厮,随后在他还在愣神时,他将他丢进泥泞的泥潭,冷声道:“既然顶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我经历过的,你也该体验一遍。”
刀刃上小厮的血还温热,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却冰寒刺骨。他本不懂对方为何如此,但在泥潭里,面对一群手持短刃,看向他的目光凶狠的人时,他很快明白了:在他于“母亲”身边衣食无忧时,顶着他的身份,享受着他的一切时,他正经历着怎样的苦难。
他本想放弃,可一想到生母用命生下他、生父用瘦弱臂膀换他活命、养母将所有爱都给了他,便觉得不能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举起刀,用养母给他请的武师教的本事,杀光了泥潭里的人。
当他从泥潭里爬出来时,浑身上下、刀刃乃至内心,都已不再纯净。
此后,他戴上了面具,再一次顶替了那人的人生。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被纯粹的爱包裹,而是坠入黑暗血腥的深渊。
可即便如此,这黑暗人生里也是一道光的。
她虽是女儿身,却厉害得很,还格外护短。嘴上虽时常嘲笑他:“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可真见着有人对着他的面具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便会默默卷起衣袖,上去把那些人狠狠揍一顿。她……”
“好了……够了!别说了!”
本一脸高冷的冯十一,在他的轻声叙事中早已悄悄变了脸色。方才环在胸前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在听到一口一个“她”后,她紧绷的弦也终于绷断。她猛地站起身,烛火正正映在她脸上,将她脸上的紧绷还有那抹难以察觉的震颤都映得分明。
冯十一失态,榻上的人却依旧平静。只是太久没开口,骤然说了这许多话,让他喉间泛起一阵痒意。
轻咳两声压下不适,他开口唤她,声音带着病后的喑哑:“十一!”
这一次的这一声十一,没有再让冯十一觉着怪异,而是如星星之火般,直接燃起了她心中的怒意。
她横眼扫去,眼中带着翻腾的怒火:“别叫我十一!”
骗子!
一群骗子!
一群把她当傻子耍的骗子!
冯十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听故事时翻涌的复杂心绪,此刻全化作尖锐的刺扎在心头。过往关于褚十三的那些的记忆涌回。他带面具的样子,不带面具时的样子。他带面具时与她相处的点滴,他不带面具时与她相处的点滴……
戴上面具的他总是寡言少语,周身裹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可一旦卸下那层遮挡,又会露出副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而她只觉着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却从未想过,原来这面具上下,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冯十一死死盯着眼前那张苍白又难掩苦涩的脸,面色一点点沉下去。
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攥,指节捏得发白,指腹也几乎要嵌进掌心。看她那模样,榻上的人都做好了她要动手的准备。可她却只猛然转身,随即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出,只留帐外的风沙和风卷入,卷得烛火跳动了几下,他那道孤寂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孤寂的身影就这么强撑着身子,在榻上呆坐着,双眸盯着她方才坐的位置久久出神!
踏踏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榻上的人也终于回神。他缓缓抬眼看向帐帘方向,眸光中的怔仲褪去,重归平静。
帐帘被人从外掀开的瞬间,看清进来的人,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随即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喑哑:“来了。”
来人并非方才怒然离去的冯十一,而是她的夫君。郁明步进帐中,径直走到榻边,拉过他娘子刚坐过的那张椅子坐下后,目光落在榻上人的身上,平静无波的眼底藏着几分复杂。
榻上的人对上郁明的眼神,率先开了口,声音喑哑:“她都告诉你了?”
郁明点头,没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