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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与心壑（第2页）

阿来确实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被复仇的快意和代价的虚空共同填满的世界。

夜深人静，她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听着同屋丫头们压抑的呼吸和偶尔的梦呓，自己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献祭“安宁睡眠”的代价是真实的。她极度疲惫，身体渴望休息，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像一根绷紧的弦。黑夜对她而言，不再是休憩，而是无尽的反刍与独白。

她反复咀嚼着张老三和孙姥姥死前的惨状。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会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四肢百骸。那是压抑多年的仇恨得到宣泄的极致舒畅，是一种掌握他人生死命运的扭曲权力感。

她想起孙姥姥在众人唾弃中咽气，想起张老三在粪坑里挣扎，嘴角会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复仇是滴入苦海的一滴蜜糖，初尝时甘美无比，却无法改变海洋本身的苦涩。”那个冰冷的声音有时会在她脑中响起，不带感情地评论着。

快意之后，便是巨大的空虚和隐约的不安。

那种记忆被抽离、情感被剥夺的感觉，每一次都让她心悸。

失去晒太阳的温暖记忆，她感到生命中少了一块底色；失去安宁的睡眠，她仿佛永远漂泊在清醒的疲惫之海上。她付出的，是构成“林阿来”这个人的一部分——那些柔软的、可能通向另一种未来的部分。

“每使用一次力量，你就在与过去的自己进行一次告别。代价不是外物，而是你亲手剪掉的、属于‘人’的枝蔓。”

她开始思考，这笔记本，究竟是拯救她的方舟，还是引诱她走向另一种毁灭的陷阱？如果继续下去，当名单上的仇人都被划去，剩下的会是什么？一个被掏空了情感、只剩下仇恨空壳的怪物吗？

白天，她继续着日复一日的劳作。洗衣，喂猪，打扫，做饭。她会看到赵翠花偷偷佩戴的护身符，会感受到林永福审视的目光，会注意到林继宗复杂的躲闪。村庄的恐惧和猜疑，像透明的墙壁将她围困，也像无形的舞台供她旁观。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既有操纵局面的冷静，也有一丝置身人群却如处荒原的孤独。

在一次喂猪时，她看着猪圈里争抢食物的牲畜，突然想到：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人与这些牲畜又有何异？都不过是本能地挣扎、恐惧、然后走向注定的结局。所不同的是，人还多了一份自我欺骗的意识和承受痛苦的清醒。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走到河边洗衣，河水依旧冰冷。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苍白、瘦削，眼神幽深，找不到丝毫十六岁少女应有的鲜活气息。水中的影子仿佛在问她：“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当你以仇恨为食，最终会不会也变成仇恨本身？”

她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仇恨的列车一旦启动，就无法回头。

张老三和孙姥姥的死，就像投名状，将她牢牢绑在了这辆战车上。停下来？那些被她镇压下去的恐惧和软弱会瞬间将她吞噬。继续下去？前方或许是更深的黑暗。

“犹豫是弱者才有的权利。”笔记本的声音冰冷地提醒她，“当你选择拿起刀的时候，就该明白，要么砍向敌人，要么……刃尖终会对准自己。”

阿来用力捶打着手中的衣服，水花四溅。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名单上还有名字，压迫依然存在。思考哲学的代价是奢侈的，属于那些衣食无忧、安全无虞的人。而对她而言，生存和复仇，是当前唯一真实的命题。

她抬起头，望向林家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冰冷。

村庄的暗流涌动，人心的惶惶不安，都成了她复仇行动的背景和掩护。她，林阿来，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童养媳。她是执笔的判官，是行走的灾厄，是槐花坳这潭死水下，最冰冷、最不可预测的那道暗流。

至于代价……等清算完成之后，再慢慢品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