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在哪里?家还是那个可以遮风挡雨、充满温暖的地方吗?我不敢想。
火车在西安站停靠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们需要在这里转车,前往成都,然后再从成都转车去永川。
下火车、上火车,对于我们来说,每一次都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我们要抬着担架,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要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要跟车站的工作人员反复解释。每一次颠簸,都让万兵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淋漓。
万大叔和万民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们的胳膊在颤抖,脚步也开始踉跄,但他们咬紧牙关,谁也没有说一个“累”字。那担架上躺着的,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的哥哥,是他们的命。
好不容易上了去成都的火车,我们依然被挤在过道里。这趟车似乎比上一趟更拥挤,空气也更加污浊。
“水……水……”万兵醒了,嘴唇干裂得更加厉害。
万民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想喂他喝。但火车突然一个剧烈的晃动,水壶里的水洒出来一些,溅到了旁边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身上。
“哎呀!你干什么!”那女人尖叫起来,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跳开,厌恶地看着我们,“脏死了!离我远点!”
万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穷酸样!”那女人不依不饶,声音尖利刺耳,引来了周围一片围观的目光。
“我们……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弟弟他病了,想喝点水……”万民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委屈和无助。
“病了?病了就别出来丢人现眼啊!”女人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们心上。
万大叔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低下头,用袖子默默地擦着地上的水渍。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火烧一样难受。我们是穷,我们是狼狈,我们是从煤矿里爬出来的“煤黑子”,但我们没有偷,没有抢,我们凭自己的力气吃饭,我们用亲人的双腿换来了活命钱,我们碍着谁了?为什么要这样被人嫌弃,被人侮辱?
那一刻,我对未来的绝望,达到了顶点。我们带着万兵,带着这六万块钱,回到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腿没了,他的尊严也被践踏得粉碎。他还那么年轻,他的人生,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那女人的吵闹声,最终在周围人的劝解下渐渐平息了。但我们心里的屈辱和愤怒,却久久无法散去。万兵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什么都没说,但我们都知道,他听到了,他感受到了。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翼翼。我们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再惹上什么麻烦。
火车继续向南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郁郁葱葱起来。黄土高坡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青山和碧绿的田野。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一些。
但这美丽的景色,却无法给我们带来丝毫的慰藉。我们的心,依然停留在那个昏暗的矿洞,停留在那张冰冷的协议上,停留在那六万块钱的沉重里。
万兵又睡着了,这一次,睡得似乎安稳了一些。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疼痛暂时缓解了。
万民靠在担架边,抱着那包钱,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那六万块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回家怎么跟嫂子交代吗?是在想哥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吗?还是在想,这六万块钱,够不够给哥哥治病,够不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万大叔则一直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茫然。他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像是在跟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他是在想家,想那个他离开时还好好的家,想那个他曾经以为可以依靠儿子养老送终的未来。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拿出身上仅有的半包烟,递给万大叔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了几声,但也稍微驱散了一些心头的寒意。
“万大叔,”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回去……先给万兵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吧,也许……也许还有希望。”
我知道我说的是废话,是自欺欺人。医生看了又能怎么样?腿能长出来吗?生活能回到从前吗?但我除了说这些,还能说什么呢?
万大叔接过烟,夹在指间,却没有点燃。他只是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烟雾,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希望……希望……”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希望是什么?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希望就像这火车窗外的风景,看得见,摸不着,转瞬即逝。
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奔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驶过一座又一座桥梁。时间在单调的“哐当”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
车厢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只有我们,像三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蜷缩在这个狭小的角落,承载着一个破碎的家庭的全部悲伤和绝望。
万民醒了,他从包里拿出几个干硬的馒头和一小袋咸菜,这是我们剩下的全部干粮。他把馒头掰成小块,用唾液浸湿,然后小心地喂给万兵。万兵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
万大叔和万民,也只是啃着干硬的馒头,就着咸菜。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咀嚼声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着那几个干硬的馒头,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我们用两条腿,换来了六万块钱,却只能在这拥挤的火车过道上,啃着最便宜的馒头。这六万块钱,买不来健康,买不来尊严,甚至买不来一顿像样的饭。
“哥,到……到哪了?”万兵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微弱,但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万民愣了一下,赶紧凑过去:“哥,快了,快到永川了,就快到家了。”
“家……”万兵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是啊,家。那个曾经是他力量源泉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他害怕面对的地方。他该如何面对妻子期盼的眼神?如何面对年幼的儿子天真的笑脸?如何面对乡邻们异样的目光?
“兵子,别怕,有哥在,有爸在,还有我们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尽管我知道,这句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万兵没有说话,只是直视前方,没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