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玉的病如缠树的春藤,时见松缓,却又在夜深时悄然收紧。每日晨起,沈清梧总要细看她枕畔,见无血痕,心才略安。
这日天色未明,沈清梧照例先探她额温,却见楚红玉早已醒了,正借着窗隙微光翻看一本曲谱。
“又胡闹。”沈清梧伸手要夺,却被她轻巧避开。
“今日觉得好些。”楚红玉眼底含着浅淡的笑意,手指抚过谱上工尺符号,“你听这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若是用低腔慢慢吞吐,该有多美。”
沈清梧在她身侧坐下,就着她手看那曲谱。墨香混着药气,竟有种奇异的好闻。楚红玉轻轻哼起来,声气虽弱,韵味却在。唱到“雨丝风片”时,窗外恰掠过一阵凉风,吹得帘栊轻响。
“可见是唱对了景。”楚红玉轻笑,却又掩口低咳起来。
沈清梧忙为她抚背,觉出单薄衣衫下凸起的脊骨。心中酸楚,面上却带笑:“等你大好了,我们租条画舫,去太湖上唱这出。”
楚红玉眼波微动:“那时该是采菱时节了。戏文里唱‘菱花镜里形容瘦’,我们要采了红菱来吃,养得胖些才好。”
两人说笑着,清荷端药进来,见这光景也笑:“楚姑娘今日气色真好,可是梦见什么喜事了?”
“梦见去藕塘了。”楚红玉接过药盏,眉头都不皱地饮尽,“小时候娘带我去过,满塘荷叶比人还高,划船进去就迷路。”
沈清梧往她口中塞了颗蜜枣:“等你好了,我们年年去藕塘划船吃藕。”
“还要听评弹。”楚红玉含着枣子,声音含糊却雀跃,“听说沧浪亭畔新开了书场,有女先生弹唱《白蛇传》……”
她絮絮说着,指尖在锦被上划出虚拟的琴弦。沈清梧静静听着,忽然起身取来笔墨,将她说的都记下:藕塘、评弹、沧浪亭、女先生……
“这是做什么?”楚红玉好奇地探身来看。
“列个单子。”沈清梧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免得日后忘了。”
楚红玉怔了怔,眼圈微微红了,却笑道:“那可要记仔细了——还要去虎丘买绣样,观前街吃酒酿饼,山塘河放灯船……”
她越说越多,仿佛要将一生所想都说尽。沈清梧也不打断,只默默记着,纸页渐渐写满。
午后落雨,两人窝在窗榻上下棋。楚红玉精神不济,下着下着便倚着引枕昏昏欲睡。沈清梧弃了棋局,为她盖好薄毯。
雨声淅沥中,楚红玉忽然喃喃:“清梧,我昨日做了个怪梦……”
“嗯?”
“梦见我在台上唱《离魂》,台下空无一人。唱到‘则索要因循腼腆’时,忽见你坐在第一排,朝我笑呢。”
沈清梧执棋的手微微一颤,白玉棋子落错位置。
楚红玉却已合目睡去,唇角还带着笑影。
一连几日,楚红玉都格外贪睡。老郎中诊脉后,只说是病中常情。沈清梧却心下发慌,总在夜里惊醒,非要探得她呼吸平稳才略安心。
这夜雷雨交加,楚红玉被惊醒,咳得喘不过气。沈清梧扶她起来,觉出她浑身滚烫。
药煎好时,她却摇头不饮:“苦得很,今日不喝也罢。”
沈清梧正要劝,却见她从枕下取出个香囊:“你闻这个——我配了白芷、佩兰,是不是比药香好闻?”
香囊针脚细密,绣的正是并蒂莲。沈清梧认得这是楚红玉这些日慢慢绣成的。
“等你好了,我们开间香铺。”沈清梧就着她手闻了闻,“你调香,我管账。”
楚红玉笑弯了眼:“那可说定了。字号就叫……叫‘玉梧堂’如何?”
雷声轰隆,烛火摇曳。两人头挨着头,竟真的盘算起香铺生意来。说到后来,楚红玉声音渐低,又睡了过去。
沈清梧为她掖好被角,发现她手中还攥着那香囊,指节泛白。
雨停时天已微明。楚红玉忽然醒来,精神竟格外好,说要到院中看海棠。
沈清梧扶她到廊下。经夜雨洗刷,海棠落红满地,唯枝头犹存残朵。楚红玉倚栏望着,轻声道:“替我折一枝来。”
沈清梧择了半开的一枝递给她。楚红玉拈花细看,忽然道:“我昨夜又梦见了娘。”
沈清梧心下一紧。
“她说拙政园的紫藤都开好了,一片紫云似的,等着我去瞧。”楚红玉转脸看她,目光清亮,“等这事了了,我们真去苏州好不好?”
“好。”沈清梧握紧她冰凉的手,“你想去哪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