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甫将一瓶橘子汽水递给小翠,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上奉天,娘给我们买汽水的时候?现在咱们可以自己买汽水了!”
小翠笑道,“托小姐的福,我现在不但能买汽水,还能买冰淇淋,我请小姐上街上吃冰淇淋去。”
兰甫说道,“先不买,咱们攒钱,给你买一台缝纫机。”
小翠吓了一跳,“这么高级的东西,我怎么买得起!”
“一个月攒十个大洋,三年多就攒下来了。我一个月可以借你五个大洋,你自己只要攒五个就够了。”
小翠也略有些心动,“我若是俭省一些,一个月倒是能攒五个。但我不能用小姐的钱,这家店的本钱都还是小姐给的,我都还没还。”
“是呢,店都是我的,多一台缝纫机怎么了!就当我在你的缝纫机里面入了股,将来你每月给我分红就是了。”
“小姐说的这些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不过是经济课上学的罢了,你要学了也能听懂。缝纫课我就学不好。我听说缝纫机的速度是人的二十二倍。你有了缝纫机,一个月能多卖二十二倍的衣服。有那种高级的缝纫机,还能绣花呢!手推着布,一下子就绣好了。你一定学得快,不像我,缝纫课一直拿低分。”
小翠笑道,“小姐是要读书做学问的,缝纫这种事情交给下人们就好了。”
“你知道吗?有个女生,缝纫比我还差。老师说她,你缝得这样差,等嫁人了怎么办呢?她就说她一辈子不嫁人的。老师说一辈子不嫁人,难道你爹养你一辈子?她就说她爹要养她一辈子。老师又问她,你爹养你一辈子,难道你爹百年之后,你弟弟也愿意继续养你?她就说她没有弟弟。”
小翠说道,“小姐,这不就是你吗?你也没有弟弟,老爷百年之后,还不是什么都是你的?”
兰甫摇头道,“我不一样。我和她不一样——不说这个了,小翠,我要在你这里买几身衣服,我说好出来逛街的,不带衣服回去不好。”
等回家时,杨嫂立马接过兰甫手上的包袱,问道,“这些可是小姐新买的衣裳?我拿去洗洗。”兰甫谢过杨嫂,走进书房,开始读今天的报纸。她一早就出去找小翠,今天的四份报纸都还没有读。是《申报》《大公报》,和《中央日报》,还有伪满洲国的《满洲报》。兰甫仔细看完了前面三份,摊开《满洲报》,不过是扫过一遍,看看日本人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等看完报纸已经是晚饭时分,杨嫂来叫她吃饭,她吃完后又去做功课不提。
虽然国土沦丧,大家都做了亡国奴,因为有章家的金钱庇护着,兰甫的高中念得也算是顺遂。尤其是缝纫课上那位小姐请了她做教习,每天下课之后在教室里替她补习一小时的功课,一个月有五个现大洋的酬劳。那位杨小姐说,本也不是为了做学问,读书不过是想哄她爹开心。又问兰甫道,“你这样优秀,你爹一定高兴坏了罢?”兰甫只得含糊应了。
原本兰甫因着陶三勇的事情,总有一口闷气在心里,多了与小翠攒钱的这个念头,竟然也可以将陶三勇暂且丢下了。夜深人静时,独自躺在床上,兰甫也会问自己:难道我真是铁石心肠的人?我对陶三勇是有那个心思的,都说少女情窦初开最是眷恋,我怎么这么快就不难过了。别说陶三勇,就是娘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与她一点都不亲。小翠算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可是我与她除了攒钱生钱的事,别的一概无话可聊。怀国虽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毕竟分隔日久,两个人已经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辈子怕是再见一面也难。父亲就不用说了,跟没有是一样的。姥姥姥爷是唯一的亲人,只是小小年纪就与他们分别了。想来想去,或许她与陆先生算是亲近,又或者是华星表姐。只可惜与这两个人的缘分都不算很深,也可说是造化使然。
想到最后,兰甫便认定了她是个孤寡的命,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知心的人了。既想通了这一节,也不好再去怨天尤人,兰甫阖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因为要负担学业,兰甫读繁华梦就读得慢了点,陶三勇乐得她看书看得慢,这样每天看一点点,他们每天都有话说。兰甫是女子,自然对书中的妓女多抱着同情之心,陶三勇便也顺着她的话说,说巫楚云亦是生活所迫,逢场作戏,不是本性坏。
看完前三十回,原来还没完,这本书已经尽了。询问陶三勇才知道,那是初集,还有二集。兰甫问陶三勇二集在哪里,陶三勇笑道,“早就替你准备好了,你看。”便从书包里摸出一本书给兰甫。
转眼过年,杜老太太称病不怎么起来,团圆饭也没吃,听说是兰甫一回来就病倒了。大娘子也不去管她,只交待下人们好生服侍。章财主因为死了耀祖,人苍老了许多,对兰甫也无话可说。拜祖先牌位的时候,最底下一排六个耀祖,没有活过十岁的。小岛大佐对舅舅一家很是笼络,倒没怎么要见兰甫,听说他家只有两个女儿,且都是结了婚的,想必也是陶三勇父亲早就调查好的。
到了一年级的下学期,一天下学,兰甫正一个人步行回家,遇到一个男子,约摸十七八岁,个子高高,穿得不甚考究,但是干净整洁。那人问道,“你是章小姐吗?你想不想见见你姥姥?”
兰甫一听这话,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你是说……”
“你姥姥,刘老太太,住在小岗村的,张金凤的娘。”
兰甫怔怔地望着那人,“你说我姥姥她还在?你家在哪里?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带着那人去了小翠店里。路上那人说他叫邹捷,是附近村里的农民,至于兰甫姥姥的事,他不方便在路上说。
小翠见了兰甫很是诧异,“你怎么在这时候来了?”听兰甫说要借地方说话,她马上收了招牌,关了店门,说给他们两个泡茶去。这时候邹捷才说,“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哥哥黑夜里带回来两位老人家,就是你姥姥姥爷。哥哥说他和他发小收了人一笔银子,要他们解决两个人。他收了钱,在偏僻处拦下了车,见了人又不忍心下手。那两个老人家百般求饶,说今后愿意隐姓埋名,就当是死了一样。最终我哥哥发小拿了钱远走他乡,我哥哥却将老人家带回了家。家里只有我哥哥和我两个人,村子又偏僻,对邻居只说是自己姥姥姥爷,因舅舅去世了所以接过来住。就这样过了十年。因家里实在贫苦,我哥哥去了南方讨生活。走之前把实情都对我说了。我便好言劝慰着两位老人家,终究是让我知道了前因后果。我有心替他们寻亲,他们却说怕耽误你的前程,不愿与你相见,就也不说出你的所在。后来居然是我的一位朋友怀国来我家见到了他们,认出来是你的姥姥姥爷,才要我一定要来找你。她告诉你姥姥姥爷,你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们,他们终于也是被说动了,就说你若愿意见上一面呢,就见。若不愿意呢,就当他们早就死了。事情因我哥哥而起,我也会给老人家养老送终,这个你不用担心。”
兰甫听了这话,久久没有作声,只是一直流眼泪。邹捷不知该怎么办好,说道,“章小姐,到底要怎么办呢,只听你发一句话。若是不认,我现在就回去了。”他因看见兰甫脸上有犹豫之色,以为她是不想认两位老人,故而有此一说。
哪知兰甫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认是一定要认的。我是高兴坏了,不信你去问怀国。”她身上只有一个大洋,拿出来给邹捷,“这是邹大哥的车马费,这些年赡养老人的钱我再另外给你。”
邹捷见她这样,方才放下心来,说道,“你肯认老人家,方不负了他们日夜念叨你的心。”又说道,“钱我不要你的。老人家的事都是我哥哥害的……”
兰甫哭道,“不怪你哥哥,还要多谢你哥哥救了他们……不然她还是会想要他们死,怎么都会想办法做的。要怪也全部因我而起……邹大哥,劳烦你将小翠叫进来,这件事情我还要同她商量。”
待小翠进来后,兰甫又将方才邹捷那些话大致同小翠讲了。小翠吓得浑身发抖,“竟然有这样狠毒的事!小姐,你今后怎么办,要出来不要?”
兰甫道,“我如今出不来。而且我要念书,至少念到大学才能脱离她的掌控。且我又没有志向,眼下还要用她的钱。”她又转向邹捷,说道,“邹大哥,劳烦你转告二位老人,就说再过两年,我一定接他们出来。我每个月有五个大洋,是我从同学那里赚的,还劳烦你按月来取。三个算你的车马费,另外两个孝敬二位老人。我一得空一定去看他们。”
小翠道,“何必等两年?我这铺子楼上两间房子,如今还有一间是空着的,将老人家接过来住不就是了?”
兰甫摇头道,“恐怕不行。奉天城没那么大,就怕杨嫂知道你在这里。她知道你的底细,平白多出两位老人家,她们要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