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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镯（第1页）

信里写道，“章华，你最近好吗？大家都知道秦举人的外孙女去奉天念中学了，我们也听说了。哥哥说奉天很大，还有很多日本人，你一定要小心。遇到日本人的时候，你要把仇恨埋在心底。因为你要做的事情是好好读书，将来给咱们中国人治病，不要在现在就和日本人起了冲突，这样你不能够成才，将来也不能够医治中国人了。哥哥说中学的课业和小学的全然不同，但我想你一定学得很不吃力罢。我不像你会念书，念完小学就没有再念了。哥哥给我找了份事情做，我现在每天都很快活。

“我和哥哥去打听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你姥姥姥爷在哪里。哥哥说或许是你娘不想让你认他们，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去别处养老了。哥哥说他一定会继续帮你打听，你不要心急，也不要和你娘起冲突。等咱们羽翼丰满了，再和这个旧的、罪恶的社会作斗争。

“随信附上一张我剪的窗花，给你贴在窗户上增添喜气。”

晚间大娘子见了窗花，以为是小翠从家里带来的，也没说什么。从此后每年春节小翠都给兰甫带来一张怀国剪的窗花，此是后话不提。

一日，兰甫和小翠在院子里踢球，大娘子从外面回来见了，拉着兰甫上上下下看个不停，喜滋滋地对小菊说道，“人家都说，高个子往门前站，不会干活都好看。咱们家兰儿长得又高又挺拔，真好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高呢。”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小菊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小姐都十五岁了。”

大娘子叹道，“她是民国七年生人，今年是民国二十一年，可不就十五岁了。这要是在前清，都可以说人家了。”

小菊笑道，“就算不说人家，及笄也是大生日，今年要好好办。”

兰甫连忙说道，“我的生日不用大办，娘每年操持盂兰盆节已经很忙了，不用再为我的生日操劳。”

大娘子笑道，“孩子的生日就是为娘的受难日，你过生日，娘操劳一些是应该的。”转而又叹道，“不过今年怕是也不能大办了。”

再说笑了几句，兰甫和小翠继续踢球，大娘子和小菊走进屋内。小菊边走边说道，“是不是怕吉村大佐知道大小姐成年了，所以不能大办？”

见大娘子点头，小菊说道，“不如在三姑奶奶家办？三姑奶奶很喜欢大小姐，又素来爱热闹爱操办，两位表小姐也和大小姐合得来。正好暑假就让大小姐在奉天三姑奶奶家过，省得回来被吉村大佐惦记。”

大娘子叹道，“眼下只有这样先躲着了，唉，走一步看一步罢。”

晚上，大娘子抱着先前说好给兰甫的那个匣子，郑重说道，“兰儿，你虽然还小，论岁数也十五了，要在过去，都可以说婆家了。嫁了人之后就要管家了，所以现在你就要先学管家。先从管你自己的钱开始。这是这些年我替你攒下的压岁钱，你来数数。以后十个大洋以下的花销你自己做主，超过十个的要和娘商量，好不好？”

兰甫还没反应过来，大娘子便将匣子塞到了兰甫手里，“一共是七十二个大洋，我给你凑了个整，又添了三十。你数数。”兰甫像是烫手一样，将匣子放在炕几上，跳下炕，站立在一旁，说道，“娘供我吃穿供我念书，我没有用钱的地方。”

大娘子叹了口气，道，“兰儿，我是真心拿你当亲女儿疼，你怎么总这么不自在呢？哪个小孩子手上没有点零花钱的？你难道从来不用和同学出去玩？你们看电影喝汽水不用钱？看见什么时兴的衣服难道不想买？你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贪吃零嘴的时候，在家你不好意思要，总是给什么吃什么，这么多年就跟我提过一句想喝牛奶，难道不想要自己拿着钱买一些吃？你喜欢念书，看到高级钢笔总想要买一支的罢？这哪里不用钱？爹娘挣钱不都是给孩子们花的吗？”

兰甫连忙说道，“爹的家业都是耀祖的，我能够念书就够了。”

大娘子佯怒道，“你若再见外，便是不肯认我这个娘。你如今不花我的钱，便是将来不肯养我的老。”

兰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忙说道，“长者赐，不敢辞。爹娘的恩惠，兰甫永远铭记于心。”

大娘子赶紧将兰甫拉了起来，拍拍她膝盖上的灰，说道，“你想想看，你爹不算，除了我，你姨妈，你舅妈，你姥爷，你舅舅，你哥哥姐姐哪个不是疼你的。小时候你哥哥还给你买小风车玩呢！咱们都是一家人，千万莫见外寒了我们这些人的心。”

兰甫于是在大娘子的注视下数完了那些大洋，果然是一百个整。大娘子问道，“想好了买什么不曾？”兰甫说道，“家里什么都有，我没有要买的。”大娘子笑道，“那我教你买什么。你跟我来。”

大娘子便拉着兰甫，由杨嫂和小翠跟着，步行出了章府。大娘子说道，“屋里太热了，不如在路上走走，还清爽。正好雪也停了，也不远。”还没过十五，街上都冷清着，许多店铺都还没开门。唯有一家当铺，招牌做得极大，支了出来，老远便能看到。

她们一行人进了当铺，朝奉见了杨嫂，连忙开了围栏迎了出来。“这位想必就是章夫人罢，今日怎么得闲亲自来了。您使人传个话，咱们挑最好的东西上门来供您挑选也就是了。”

大娘子说道，“这孩子在奉天上学，放寒假了在家里无聊，带她出来逛逛。正巧看到你这里开着张，便想来看看。也是临时起意罢了。”

朝奉连忙将她们三个迎进了侧边的屋子，又掀帘子往里面走了一间，招呼她们两个坐下，吩咐伙计上茶。特意声明了要上好的明前龙井，且是三杯。茶还没上来，主管迎了出来，说了许多奉承她们的话。不一时，有几个伶俐的小伙计捧着几个匣子走了进来，在大娘子的座位前站了一横排。主管挨个打开，细细和大娘子介绍，“这些都是店内的极品，早先关东军的人来我们店里，说要上好的货色给他们的军官看看。我都没把这些给他们。整个县城内也只有您，和您尊嫂过来，我才捧这些出来。别人纵使有这个眼光，也没那么多的钱买不是？还得是您秦家的人。”

大娘子放眼看去，别的倒罢了，有一支翠绿的镯子，荧荧反着微光，碧莹莹的煞是好看。主管见大娘子看上了，连忙隔着帕子双手取了出来，“这是底下村子里一个小地主的女儿，被奉天的一个官儿看上了，娶回去做姨太太。特意当了这支家传的玉镯，置办了许多嫁妆抬走。看着像是明朝的。”

大娘子说道，“明朝的，那岂不是死人手上戴过的？晦气。”

主管说道，“不晦气不晦气，这镯子有高嫁的福气呢。”

大娘子笑道，“那我就更不敢戴了，我还嫁什么呢？”又看了一会儿，“给小孩子玩玩倒也罢了。”主管闻言，双手捧着递在兰甫跟前，“请大小姐试试大小是否合适。若合适，便是有缘人。若不合适，那也只能罢了。”

大娘子说道，“你就试试罢。”兰甫这才试了。戴上去不大不小，正正好。大娘子问道，“多少钱？”主管伸出两根指头，“只要这个数。”大娘子摇头道，“贵了。一百五罢。”最后说成一百八十个大洋。那镯子便戴在兰甫手上没有摘下来。主管笑道，“正月里第一桩生意，多亏了章夫人光顾。请问还要看看别的什么不要？”

大娘子说道，“有旧料黄金没有，拿上来我们瞧瞧。”主管赞道，“怎么说有钱人总是越来越有钱呢，章家这么有钱，章夫人还这么会过日子。”连忙吩咐伙计去取旧金过来。大娘子说道，“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兰甫笑道，“我看呢，每一件都好。”大娘子便为兰甫挑了一个金锁，“小时候那个太小了，给你戴个大点的。”她把金锁和镯子的钱一并付了，主管送她们到门口。

大娘子拉着兰甫的手，说道，“你要是不知道买什么，你就买黄金。也不要去首饰店买，就来当铺买。当铺的黄金价格便宜，且没有工费，你只挑有眼缘的买就是了。若有想要的样式，拿到铺子里融了旧料去打，也花不了几个钱。咱们家虽然有钱，但你也要学会过日子。书上的东西娘教不了你，如何过日子娘却是行家。”

兰甫道，“不买黄金，就攒着，也不好吗？”

大娘子叹道，“你看日本人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这些年时局一直也不好，大洋不是真的银，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作废了，那时候只能当废铁卖。便是你这支镯子，虽然也值个几百大洋，若到了乱世，你急需用钱，一时也是出不去的。还要遇到识货的人。黄金就不一样了，逃难的时候藏在衣服里面就跑，完了随便找家当铺卖了，又可以过体面生活。”

兰甫听了，说道，“那我把我的大洋全部买成黄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