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向卡伦表明心迹,强调自己对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敌意,希望她们不要因为我和曼达之间的个人矛盾而猜疑我。评价卡伦时我仍是用了“公平”这个词,因为心知她是个聪明人,我和她原本也没什么交情可言,溢美之辞她也不会相信,这样反而比较有信服力——其实君子坦荡荡,又何须这些奴颜婢膝、虚与委蛇的策略,可是因为见识过太多眼界浅薄、心胸狭窄的人,我只有学会她们的方式才能少受伤害。
卡伦大声道:“所以只是曼达,是她的方式。”
我说:“是的。”
结束与卡伦的谈话离开学校,我并不寄希望于这次谈话就能完全改变她们对我的偏见,也不确定明天的教师会议会平安无事,只是想通过这次对话表明自己的态度,消除卡伦对我的猜忌和厌烦,让接下来在这里的日子好过一些。
星期四是例行教师会议,曼达从头至尾都表现得十分积极活跃,板着一张脸高声发表了许多意见,我仍是一副洗耳恭听大家发言的样子。
会议快结束时曼达突然说:“有件事情我想讲一下。”
我一听这话心知不妙,果然,她看向我气势汹汹地道:“彦岚,卡伦告诉我你去跟她说觉得我对你不尊重,还有对昨天的一些事有意见,你能当着我的面具体说说吗?”
主持会议的南希听闻此话垂目转身面向办公桌做出一副不打算参与的姿态,我见躲不过去,只好问曼达:“你想说哪件?是不尊重的事还是昨天的事?”
曼达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哪一件都可以。”
我说:“我觉得你经常对我很不尊重。”
“怎么不尊重?”她咄咄逼人地追问。
“对,给个例子。”嘉娜也在一旁说。
我于是将星期一的事简要说了一下,曼达等我说完立刻声色俱厉地开始反驳:“如果我的言辞有什么让你感到不舒服的,我向你道歉,但是那天情况紧急,我被艾琳吐了一身,她生病我也生病,当时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只能请你帮忙。”
曼达的反应和表情与前幼儿园的尅拉简直一模一样,也是牙尖嘴利、咄咄逼人。说实话那天她是否真的生病我不知道也没看出来,她所谓的“被吐了一身”显然是夸大其词,顶多可能被孩子的呕吐物溅到一些,当时教室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也不好判断,我只看见她一直抱着艾琳闲坐在那里却把正忙着准备零食的我支使得团团转,也心知她一向如此,可是她平日里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只逮着我一个人欺负使的都是暗劲,其他人不明就里,她现在避重就轻这么一说倒显得是我斤斤计较做得太过分——人类自从发明语言似乎就是用来歪曲事实的,真理往往掌握在巧舌如簧的人手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和她当面对质让不明真相的众人来当判官。
刚刚还表现出不参与姿态的南希这时突然转过身来说:“彦岚,我想让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一个团队,如果发生这种状况,所有人包括我如果在场都会帮忙的。”
我辩驳道:“曼达,我并不是不愿意帮忙,其实我是很乐意帮忙的,甚至所有的事我一个人做也没关系,可是你对我说话的方式让我觉得好像是在命令我,这让我感觉很糟。”
南希又说:“彦岚,曼达刚才已经向你道歉了,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她可能不会有时间注意自己的语气或者说请你怎样,要是我的话,我会直接对在场的其他人说‘帮我拿这个,帮我拿那个’,她没有时间去做太多的交流。”
我没想到南希竟然完全站在曼达的角度帮她说话,有些不悦地反驳:“就是交流太多了,如果她只是说一句‘我需要帮助’我会立刻过去帮她的,比如杜冰的方式就让我感觉舒服很多,她告诉我扎克每二十分钟需要上一次厕所,那么到时间我自然会去做的。”
南希显然并不习惯被人反驳,继续道:“我们对你的期待是随时去支持和帮助其他老师,有什么看到了就应该立即去做,而不是要让人说,我说的这些话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卡伦这时在一旁对我笑着插了一句:“抱歉我知道你不想在教师会议上说这件事。”我想她这是向我表明曼达提起话题是自己的意思,与她无关,怕我误会。
曼达又当着南希的面声色俱厉地冲我说了几句,南希转头对她说:“曼达,有时你可能也要注意一下对杜冰说话和对彦岚说话语气的不同,就好像我对自己儿子和在外面对其他人说话的语气不能一样,想一想。”
我心道:“要是曼达对我说话的语气能像对杜冰说话那样和颜悦色倒好了。”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
趁机向南希解释:“事实上我一直都是按照你的期待去做的,不用别人说总是随时看着准备帮忙。”
我说的是实话,自从来到这个幼儿园我生怕哪里做得不到招人不满,平时做事总是很卖力,眼里总是看着哪里有活主动去做,但是没有人在别人眼里是完美的,这种听起来不谦虚的话极易把自己树成靶子,果然,卡伦立刻在旁边来了一句:“那么我不得不说你看东西的视野有些窄。”
我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欠妥,连忙向卡伦陪笑道:“这一点我承认。”
卡伦见我服软,出言缓和了一下:“不过作为第一年的新老师这也是正常的。”
南希也道:“是啊,做了很多年的老师都是眼观六路的,我儿子就说我的脑袋后面好像长了眼睛。”
没想到这时嘉娜居然横插一句:“对,就好像昨天餐桌上只有扎克一个,旁边有十个孩子乱成一堆,你却只管坐在扎克旁边。”
我一直只认为卡伦、曼达和杜冰三人是同一阵线的,却万万没料到关键时候跳出来给对手送炮弹的竟是嘉娜,她时常喜欢在教师会议上发表一两句评论以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和参与性,其实往往只是随大流,根本没过脑子,可今天她这大流随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我只得大事化小,笑着向她解释:“那是因为给我的职责表上要求我那么做。”
卡伦帮我说了一句:“对,是有那么一个清单,上面有规定她要做的事——不过昨天读故事时琪琪在那里乱动我是期待你能够制止她的,但是你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我只好停下来亲自让她坐到你身边去。”
南希这时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彦岚,我们平时也会有一些清单,比如冬天该干什么,可是如果今天是三十度高温我们就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而不仅仅是依照你的清单做事。”
我无言以对,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话说起来容易,事实上刚入职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做的,有一次桌上只剩一两个孩子在吃零食我就离开去管别的孩子,恰恰是南希路过中班教室看见,特意走进来对我说“这些孩子还小,他们吃零食的时候一定要有人坐在身边”,是从那时开始我才严格执行这一点的,如今南希自己倒忘了。
至于卡伦,她给我职责清单的第二天我在厕所里看孩子,恰逢大班孩子也来上厕所实在太拥挤,隔壁小班老师又过来抱怨太吵,我便没按清单上的要求将第一组孩子留在厕所直到第二组孩子来,而是先将第一组孩子带回教室,为此卡伦立刻很生气地过来质问我,我连忙赔笑向她解释又保证以后一定严格按照要求执行才消了她的气,从此我哪敢不依照她的清单做呢?
还有读故事时我并非不管孩子,只是因为怕打扰到主持老师总是很小声,有些孩子稍微动动我也不觉得是大事,如果其他老师出声管了我又以为轮不到我来管。
可是所有这些我不可能有时间和机会一条一条向南希和在场的人说明,她们也不会有耐心听我细说,因为没有人愿意承认很多事可能是她们自己的问题,说多了只会惹来对我更多的批评和挑剔。婆婆众多,众口难调,一个人即便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永远满意,无事则罢,一旦有事想挑毛病还不容易吗?这时往往只能由处于弱势没有话语权的人来当替罪羔羊平息众怒——不过南希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和善的人,所以我以为她只是有些糊涂。
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冰也加入进来:“还有昨天午睡时你在柜子的另一边,也许你是在忙着准备点心,可是这边几个孩子很乱都是我一个人在管。”
如果被几个人指责倒也罢了,但如果被所有人指责那性质就变了,我突然觉得现场的情形有些荒谬,我被曼达欺压了一年多,在她实在过分的情况下忍无可忍说出来为自己发声,没想到情势竟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大家集体揭露我的种种不足,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这仿佛前幼儿园噩梦的重演,只是在这里众人说话还算克制,否则真成了另一场批判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