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吹风了吗。」安妮温和地问。
埃莉诺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闭眼忍受着上一波疼痛的余威。安妮安静地守在床边,适时地更换冷敷的手帕。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剧烈的疼痛似乎终于退潮,变成了隐隐的钝痛。埃莉诺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她再次睁开眼,看着安妮,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距离感,只剩下大病初愈般的脆弱和感激。
「不是因为天气,就是我想着事儿,想着想着,就痛起来了。」埃莉诺轻声说,她的手无意识地从被子里伸出来,碰到了安妮放在床边的手。她没有松开,反而像是抓住一根浮木般轻轻握住了。「安妮,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你既不疏远我,也不刻意讨好我。」
安妮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轻微的颤抖。没有抽回手。她猜测,埃莉诺长期处于某种焦虑和无形的压力中,当这种焦虑和压力无法排解,越积越多,终于以急性偏头疼的形式爆发了,不是今晚,也在某个时刻。
「您现在需要的不是疏远也不是讨好,小姐,您需要一点帮助。」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埃莉诺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但她这次没有躲藏。「帮助……是的,姑妈已经尽其所能地帮我了,给我安排了目前最适合我的道路……可那……我总是担心……」她的话语有些混乱,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她的目光无助地扫过床头柜,那里散放着几本书和写满了数字的记账薄。安妮的目光也随之落过去。她看到最上面是一本深绿色封皮的书,书名是《草叶集》。
沃尔特·惠特曼。歌颂自我、平等与自由的诗集。在这个时代,一位深闺小姐阅读惠特曼,本身就带着一种隐秘的反叛。
「担心?」安妮顺着她的话问,声音更轻了。
埃莉诺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有限财产和不确定性的将来,既定的命运和对自由选择的渴望,远大的目标和能力的欠缺,应该成为谁还是可能成为谁……这些隐秘的矛盾的问题难以诉说,这终究是自己的问题,不是安妮的。她猛地收住话头,顺着安妮的目光看向那本书,脸上掠过一丝被人发现秘密的惊慌。她下意识地想盖住书。
安妮却温和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草叶集》……这是一本很勇敢的书。」
埃莉诺的眼睛睁大了,惊讶完全压过了头痛和尴尬。「你……你知道这本书?」
一个女仆,怎么可能知道惠特曼?还用了“勇敢”这个词?
安妮看到埃莉诺眼中的好奇和探寻,决定冒险说下去。「以前……听一位有学问的先生提起过。他说这本书里的诗,是为所有渴望自由的心灵写的。」
「自由……」埃莉诺喃喃地重复这个词,像是品尝一颗从未吃过的糖果,味道复杂。「是的,它很勇敢。它说‘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可在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苦涩,「一个女孩怎么能只想着‘自己’?她的价值取决于很多东西。」
她像是在对安妮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积压的苦闷找到了一个微小的漏口。「姑妈让我读那些礼仪手册和圣经,可它……它不一样。它让我觉得……觉得也许我可以不只是埃莉诺·布鲁克,我可以是我自己。但这想法太奇怪了,也太可怕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安妮看着她,看到了一个茫然不安的青涩灵魂,或许连埃莉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真正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她想起了另一首诗,一首来自她遥远故乡、却与此地此刻无比契合的诗。
「小姐,」安妮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我的故乡,有一句古老的诗歌。它说,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她用缓慢而清晰的英语,尽量还原了那份意境。
房间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安妮缓缓解释道,「很多人以为这首诗在歌颂爱情。其实是……」
「不!这当然不是说爱情。」埃莉诺忘记了头痛,忘记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安妮。
「树……木棉……」埃莉诺喃喃道,她的眼睛像是被点亮了,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共鸣在她心底炸开。这句陌生的诗句,以一种比《草叶集》更精炼、更形象的方式,击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渴望。平等、独立、并肩而立……而不是攀附、依赖、作为陪衬。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安妮继续轻声吟诵,每一个字都击在埃莉诺的心上。
「这才是……这才是……」埃莉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她反手紧紧握住安妮的手,「安妮!这诗歌太……它完全说出了……你的故乡,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好奇和找到知音的巨大惊喜。她们不再是小姐和女仆,而是两个在精神上瞬间靠近的灵魂。
「我的家乡很远,小姐。」安妮避重就轻,微微笑了笑,「在那里,人们相信,人类社会很多美好的部分,譬如爱,譬如尊重,源于彼此都是独立的个体。」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梅布尔太太夹杂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埃莉诺小姐?您房里是有什么动静吗?我好像听到说话声?」
房间内的温情和默契瞬间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