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三道交错起伏的、平稳的呼吸。
高识这一次彻底沉静下来。他不再试图抗拒周遭的尘世气息,而是将这一切——帝王的隐忍、贵女的娇憨、殿宇的幽深、炭火的温暖……都视为万丈红尘的一部分。他以经文化解苦厄,以法心观照众生,却不再轻易为之所动。
他端坐于屏风一侧,如同一道分隔内外的界碑,内里是两个沉睡的少年,外边则是颠倒的众生与诡谲的朝局。
而他,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如同袖手低眉的佛像,静看红尘喜悲!
一炷香后,双三念再瞧了眼里间,只见小皇帝睡得深沉,冯家贵女裹着僧袍亦睡得香甜,而那位近在咫尺的小法师,则依旧保持着跏趺而坐的姿势,眉眼低垂,仿佛从未动过,摇曳的烛影笼在他的身上,好似给他打上了一层静谧而慈悲的佛光。
长夜漫漫,经文低回,一室三人,呼吸交错,如角落里的沙漏,在这幽深的帝王寝殿里,静静流淌……
翌日,当天边泛起蟹壳青,常年早起的习惯令小皇帝微微皱了皱眉,悠悠地醒转过来。同样睁开眸子的,还有打坐了一夜的高识。
二人目光相触,俱是微微一愣。
高识赶紧起身,朝小皇帝合十行礼。
忽而,地上伸出一只套着细麻足衣的小脚,晃了晃,哗啦一下翘到龙榻边沿!
拓跋宏脑壳一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瞬间眼珠瞪圆,难得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来。他审慎地朝榻下微微探头,就见冯妙莲正抱着隐囊侧卧于地,身上还披着件暗金色的袈裟,睡得正香。
小皇帝松了口气之余,目光在熟睡的冯妙莲和小和尚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那件明显属于高识的袈裟上。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昨夜睡得昏沉,竟不知高识是何时来的?冯妙莲为何睡到了他的榻边?还有,她身上怎么披着高识的随身衣物?
“贵女昨夜担忧陛下,半夜前来探望,听小僧唪经时睡去……”高识低眉,轻声解释。
拓跋宏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地凝视着冯妙莲恬静的睡颜。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白皙红润的小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一直翘着。
“无妨。”良久,理顺了前情的小皇帝才淡淡开口,声音因初醒而有些沙哑,“她年纪小,睡得沉,多谢法师照拂。”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从冯妙莲身上移开,看向高识,“法师一夜未眠,且去歇息吧。”
高识却略微踟蹰,看着他,欲言又止。
小皇帝会意,安抚道:“文碟的事,朕已禀明太后。约摸这两日,便能交与你手上。”
如此便好!高识再次朝小皇帝躬身行礼,正要退下,却听榻上的人缓缓开口,“法师可漏了什么?”
高识抬眸,只见小皇帝端坐于榻,一根修长的食指勾起地上的袈裟一角,正嘴角噙笑地盯着他。他心口猛然一跳,立刻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法袍,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冯妙莲呢?陡然少了一层遮蔽,她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的胳膊,身子不舒服地左右扭了扭,似乎在寻找那道消失的暖意。
“像什么样子!”小皇帝无奈又着恼地瞪了地上人一眼,吃力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犹带着自己体温的锦被,盖到了冯妙莲身上,又唤来双三念,叫他把人抱榻上去……
冯妙莲只觉自己迷迷糊糊的,竟来到了云上。前一刻还在腾云驾雾,遍览大好河山;下一刻,她忽而从云端跌落,回到了魏大母的院子里。素雪在门口迎接她,怀里抱着的狸奴一见到她,“喵”地一声扑了过来。她欣喜地抱起它,亲了又亲,抬头就见堂上,魏大母正端坐于床,眯着眼,一手举着绣棚,一手穿针引线;阿母则坐在大母身边,微微拧眉,一边翻阅账目,一边摆弄案上的算筹;她那出生不久、还未满周岁的弟弟,则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在铺着长绒蜀褥的地上勉力吸吮……
“阿母,大母……”她欣喜地进屋去找她们。
“妙莲?”耳边传来一声声熟悉地轻唤——好像是小皇帝的?他来她家了?她抱着狸奴回身,却见眼前白光一片。她被刺得睁不开眼,忍不住想拿手遮挡,可这手臂,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狸奴也“喵”地一声,跳了出去,三两下没了踪影。她想去追,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怎么也动不了,她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定定地立在原地,眼见着一身龙袍的小皇帝向她越走越近……
“啊!”她惊叫出声。
“咚!”
脑壳一痛,她捂住头,赫然见到上方的小皇帝同样捂着脑袋。
“睡觉都不安生!”小皇帝一面埋怨地揉着额角,一面拿关切的眼神问她,“魇着了?”
冯妙莲眼睛虽睁开,脑袋却还混沌着,迷糊地嘀咕:“陛下,你来我家干嘛?”
还没醒哪?小皇帝轻轻掐了一把她睡得红润的腮帮,“看看这是哪儿?”
冯妙莲迷糊地抬头,扫了眼周遭,宽大的寝殿,层叠的屏帷,还有身下——舒适的龙榻……呀!她还在行宫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