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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第1页）

【1】

重庆的夜雨淅淅沥沥，街面被灯火映得斑驳。

唐山海从军统大楼那扇沉重的铁门后走出来，步履看似沉稳，面容依旧冷峻，唯有袖口内攥紧的指节透出青白。戴笠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如同鬼魅般缠绕在耳际：

“唐家的风，可别再刮到我案头上。”

他听得懂。这不是放过，更非关怀，而是未雨绸缪的警告，是悬而不落的利刃，提醒着他和身后的唐家，依然在风暴眼的边缘徘徊。

步下冰冷的石阶，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他敏锐地察觉到，街角阴影里，两名看似闲谈的同僚，目光正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背影，如附骨之疽，无声地印证着这“被监视的自由”。

他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停在远处的汽车。

路过一个在屋檐下躲雨的小贩，炉火正旺，铁锅里翻炒的栗子散发出诱人的焦糖香气。

唐山海脚步微顿，想起家中那个在账册间周旋的人，此刻或许正蹙着眉，胃里空落。他沉默地走过去，买了一包刚出锅的栗子，热腾腾地揣进大衣内侧。

那点微弱的暖意隔着一层衣料，勉强熨帖着冰凉的胸膛。

唐公馆二楼书房的灯光，在雨幕中稳定地亮着，像一座孤岛的信标。门虚掩着，泄出一道窥探内部的光缝。

唐山海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推门而入。唐父端坐于巨大的红木案后，正独自推演着一盘围棋——黑白子错落纵横，布满棋盘。他眉目凝定，仿佛每一步落子都暗藏杀机。

室内弥漫着陈年墨锭与旧木混合的沉静气息。

而在书房靠近门口的阴影里，李常安笔直地站着。他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账簿，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斜靠在墙边。尽管左腿带着明显的伤残，他的身躯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旧日在军营中站岗的士兵，姿态里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拘谨。

唐山海向父亲躬身行礼：“父亲。”

唐父没有抬眼，目光依旧流连于棋盘，只是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摩挲着，淡淡问道：“戴公那边，还顺利么？”

那平静的语调下，是洞悉一切的审慎。唐山海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沉声应道：“一切安好，劳父亲挂心。”

“嗯。”唐父不置可否，将那枚棋子稳稳落下，发出清脆的“嗒”声。那声音不大，落在唐山海心口，却沉重如铁石。

“记住，”唐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压得极低，带着千钧之力，“走棋容易，收棋难。”

唐山海垂眸，视线掠过棋盘角上那枚被吞噬的白子，低声道：“儿子明白。”

这时，李常安才冲他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叶熏得微黄的牙齿，举了举怀里的账簿，压低声音解释：“二少爷，我等将军回来，有几笔补给账，得当面对一对，心里才踏实。”

唐山海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李常安那条僵直的腿，沉默地转身退出了书房。

下到一楼，偏厅里的光景却是另一番天地。暖黄的灯光下，郭走丢正陪着唐母翻看府内的账册。老账房先生低着头，捧着簿子，神色恭敬又带着几分惶恐。

唐母保养得宜的手指随意点在某一页上，语气听不出喜怒：“走丢，你来看看这条。依你看，这笔支出，是正当往来，还是做了人情账？”

郭走丢闻声倾身，凝神细看片刻，指尖在那行数字上轻轻划过，抬头时声音轻柔却清晰：“母亲，这笔账名义上是西苑小楼的修缮款，但数目远超常理。细看余款流向，分明是借着修缮的名头，送到了某位大员外宅的账房。”

账房先生的头垂得更低了。

唐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放下账册，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果然机灵。记住，账不是死的，数字背后，是人心与权力。”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脚步声，带着室外的寒凉。唐山海走了进来，肩头军装被雨水洇出深色。他先向唐母问了安，目光便落到了郭走丢身上。

“回来了？”郭走丢抬起眼，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她心头微涩，面上却浅浅一笑。

“嗯。”他低应一声，从大衣内侧取出那个尚存温热的油纸包，慢慢摊开在茶几上，露出里面棕黄油亮的糖炒栗子。“街口新炒的，趁热吃。”

郭走丢伸手去拿，却被他轻轻截住手腕。他默不作声地拿起一颗，熟练地剥开，取出完整的栗肉，递到她掌心。“别光顾着看账，你胃不好，空着难受。”

那栗肉滚烫，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暖意一路蔓延到心里。她忽然想起那一夜的审讯，也正是这般——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替她遮住一切风雨。

唐母将二人互动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们两个，倒是比我想得还要合得来。”

郭走丢面色微红，赧然低头，心口却被那暖意搅得泛起涟漪。

唐山海神色如常，重新坐下，一颗颗地剥着栗子，不疾不徐，金黄的栗肉在案边渐渐堆成一小撮。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