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夜风寒峭,丝丝刺骨寒风顺着木窗缝隙一贯而入。阁楼内,郭走丢刚结束一番关于阶级性与革命必然性的阐述,脸颊因兴奋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却又藏着一丝审慎。
白日那个“钱先生”和唐山海提及76号时微妙的神情,像一根细刺,让她在慷慨陈词时,也多了一份暗暗的观察。
唐山海坐在对面矮凳上,身姿挺拔,只解开了中山装最上面的扣子。他手中也拿着一本册子,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书页边缘。
方才她的话,许多观点对他而言是陌生甚至颠覆性的,与他过去所受的教育和秉持的理念格格不入。
但奇怪的是,他听着她激昂的陈述,心底那份对原阵营的背叛感,竟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全新视角冲击的震撼和……隐秘的认同。
他思索片刻,开口点评,语气是一贯的冷静自持:“你对阶级的分析,的确一针见血。”
郭走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被理解的欣喜,流露出李小男式的小得意:“那当然!这可是无数鲜血和实践换来的真知!”
看着她那副模样,唐山海有些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拿起另一本小册子,指着一处:“不过,此处关于剩余价值的计算方式,我认为过于绝对。资本投入的风险、管理耗损、技术革新变量,都未被充分考虑。若按此执行,恐失之偏颇。”
“……你这般强调资本的‘风险’与‘耗损’,本质上还是在替资本家攫取超额利润辩护!”郭走丢立刻反驳。
“非也,”唐山海摇头,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深邃眼中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我并非辩护,而是在陈述经济运行本身的极端复杂性。任何理想都需建立在现实根基上,否则便是空中楼阁,最终受苦的还是普通人。”
“现实就是因充满不公才需改变!若都因循守旧,畏首畏尾,何来进步?”
“变革需讲求方法策略,步步为营,而非仅凭一腔热血。疾风骤雨般推倒重来,带来的只会是更长久的动荡和痛苦。”
窗外风声渐起,而阁楼里的辩论声时而低沉,又时而激昂。
一阵轻微的“咕噜”声打断了辩论。郭走丢瞬间闹了个大红脸,下意识捂住肚子。
唐山海和话也戛然而止。他的视线落在那泛红的耳根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又迅速压下,他抬手看表,才发现已是深夜。
“咳,”他轻咳一声,“看来郭小姐的理想主义,也需要物质食粮来支撑。”
郭走丢有些恼羞成怒,瞪他一眼:“说得好像唐少爷您不饿似的!资产阶级的胃就格外扛饿不成?”
唐山海没接话,只是走到小桌前看了看。孙大娘先前备好的点心早已吃完,只剩些冷茶。他沉吟片刻,道:“厨房灶间应该还有些面粉和青菜。”
郭走丢一听来了精神,忘了尴尬,掀被就要下床:“我去做点吃的!让你尝尝无产阶级的手艺!”
动作稍猛,牵扯伤处,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唐山海立刻上前半步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小心些。你的伤……”
“没事!快好了!”郭走丢逞强站直,但动作明显放缓。
唐山海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眉头微皱:“你休息,我去。”
“你去?”郭走丢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事,上下打量着唐山海,嘴角弯起狡黠的弧度,“唐先生,您分得清糖和盐吗?知道灶火怎么生吗?可别把杜师傅的济世堂给点着了。”
被她一调侃,唐山海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向来不肯在她面前认输。他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襟,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倔强:“区区庖厨之事,有何难哉。郭小姐未免太小看人了。”
说罢,竟真的转身朝楼下走去,步伐从容,背影挺拔,仿佛不是去厨房,而是去参加外交会谈。
郭走丢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捂嘴偷笑。最后,还是不放心,她慢慢挪着步子跟了下去。
厨房里,唐山海正对着老式煤球炉犯难。他试着点燃炉膛里的旧煤核,却不得法,浓烟倒冒出来,呛得他偏头咳嗽,一丝不苟的头发落了许些烟灰,显得有几分狼狈。
郭走丢倚在门框上,看得津津有味,也不出声,就想看看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唐少爷如何收场。
唐山海显然懊恼,但性子里的固执被激发。他放下火柴,仔细观察炉子结构,回想孙大娘的操作,然后找来废纸干柴重新引火。这次动作虽生疏,却有了章法,火苗终于稳稳燃起。
他轻吁口气,掏出手帕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一回头,正对上郭走丢满是笑意的眼睛。
“唐先生果然天资聪颖,连生火都能无师自通。”她调侃道。
唐山海耳根微热,面上不动声色,淡淡瞥她一眼:“比不得郭小姐经验丰富。”转身去取面粉青菜,动作略显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