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十分敬佩孙承宗的高尚气节,每次科举殿试,都必定给孙氏一族一个名额,每任县令到任,都必须先祭拜孙承宗,孙氏一族也十分争气,不仅世代簪缨,而且名臣将星为数不少,是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另一方面,虽然起初孙氏的族人并不多,但是他们大多负责村子的教化和管理工作,而其余诸姓人家则主要负责村子的农耕工作,加上孙氏本来就是主人家,所以其余诸姓人家对孙氏俯首听命渐渐成了一种本能,更加之皇权不下县,县下是宗族的传统,孙氏自然就成了村子实际的土皇帝。
既然是这个村子实际上的土皇帝,那么自然孙氏会为村子订立种种规矩,设立种种刑罚。
所谓规矩,也往往是以最基本的道德为前提制定的,所惩罚的无非就是偷盗、淫邪、凶恶、懒惰、不孝、忤逆等罪。
他的每一位先祖都会在告老还乡后以宗族族长之身担起管理刑罚之责,无比公正严明,渐渐地,村子之中相对狡猾、奸诈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们不是死于囚中,就是亡于劳役,这个村子成了一个非常安定,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甚至有了些大同社会的味道。
于是在清末,这个起初一个不过百十来人的小村落,竟然变成了人口千余的大村子,若不是交通实在不便,又没有什么特产,早就成了处商贸兴旺的小镇了。
但随着金发碧眼的洋人的到来,情况开始变得急转直下了。
村民的土地被穿着黑袍,带着十字架的洋和尚抢走盖起了大教堂,从外面流入的鸦片腐蚀了村民的精神,这里的良善百姓中又出现了奸诈狡猾,作奸犯科之人,孙氏想让村子重回过去平静的日子,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天。
武昌一声炮响,满清覆灭,民国新立,他的祖父,前清大理寺卿孙英郭带头剪辫子,还把留洋归来的留学生请到村子里,出资开设新学堂以教授新学,在义和拳乱中亲眼目睹山河破碎的他试图移风易俗,改变孙家村落后愚昧的旧面貌,让这小小的方圆之地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所以,当他得到机会把自己的长子送出国外留洋学习时,他毫不犹豫的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的父亲孙殿臣在十四岁那年远赴重洋,在大海上漂了整整三个月后抵达敦刻尔克港,开始了他在巴黎的学业。
再往后中国军阀混战,一拨一拨所谓的“革命军”败退到了这个村子。
如果仅仅是他们来了这个村子,倒也还没什么,大不了村中多供一些粮食,被拉走一些壮丁而已。
但日本人的到来却彻底改变了这个村子,这里的话事人不再是他的祖父,而是蛮横残暴的日本人,孙氏尽了最大的力量在日本人,赤党与国党三者之间周旋,想要给全村村民找一条生路,但他失败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日本人害怕孙氏联合村民暗中积蓄力量反抗其统治,竟公然的开始屠杀孙氏子孙,隔三差五的就寻个由头抓走一人直接枪毙,甚至直接把脑袋砍了。
最开始,日本人尚且允许孙氏将家人的尸首埋了,可是后来他们嫌麻烦就开始直接将尸首扔进山里,直接喂了山里的野兽。
几年之后,日本人走了,孙家也倒了,曾经人丁兴旺的孙氏家族只剩下了三个男丁,一个是他的父亲,当时在民国政府里做将军的孙殿臣,一个就是他的堂叔,当时在赤党革命中任政委的孙毅安,这两人都是因为在村子外面因而幸免于难的,在村子里生活而逃过一劫的人只有他爷爷兄弟的孙子,他的远房堂叔孙羲成。
孙氏的旁系子孙大多都还活着,他们就像其他村民一样,过着普通而低调的日子,心想这样做就不会跟着孙氏的嫡系子孙一起倒霉了。
但他们错了,因为赤党的革命胜利了,这里不再是治外之地,这里也不再是世外桃源,这里有了新的主人,这里的良善百姓在新主人的启蒙下,渐渐地意识到以前自己跪拜和尊敬的人是可以随便打,随便骂,随便批斗,以前管着自己的人不过是旧社会的牛鬼蛇神而已。
当孙氏旁系子孙的土地被一点点分完后,城里来的工作队再次走了,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村子已经被改造了。
他们将村子交给那些先进的人管理,然后开心的离开了村子。
这里渐渐地再次成了治外之地。
孙家彻底地倒了,孙氏祠堂被拆了,孙氏祖坟被扒了,孙氏祖先入土的骸骨都被扔出来,丢弃到田间地头,渐渐的连渣滓都找不到了。
这一次,孙氏的旁系子孙也遭了殃,他们以前穿衣得体的太太、少奶奶和小姐们,渐渐的开始衣不遮体。
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们,渐渐的开始睡牛棚、睡猪圈、睡别的男人的床。
而他们自己呢?
他们看着自己的祖屋变成了外来人的办公室,看着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外来人的女人。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断的干活,不是在田间地头抡着锄头,就是在山间林地抡着斧头。
不仅仅是这样,那突如其来的变化过去不过十年的时间,莫名其妙的乱事开始越来越多。
地里的庄稼越来越少了,因为人都不干活了。
村子里的人病了,也治不好了,因为以前治病的人不是人死了,就是心死了。
老实人不断的开始挨欺负,因为狡猾的人说他们是举着光荣旗帜的人,他们是有权力的人,他们是城里指定的人。
但是,怨气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积攒起来的。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夜晚开始,孙羲成开始串联孙氏的旁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哄而起。
他们带着那些沉默的老实人,将那些举着旗子的人一个不少地抓住了。
孙羲成在旁系的支持下,再次树立了权威,也再次立下了规矩,誓要让村子回复从前的平静和安宁。
举着旗子高喊口号的人通通被砍了脑袋,孙羲成把这起革命处理得很干净,外面的人整天在闹革命,对这个交通闭塞的小村子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里的良善百姓们也终于有太平日子过了。
村子再次忙碌起来了,有的人上山采药,有的人拿起弓箭进山,有的人指挥大家抢种粮食。
渐渐的,村子多了很多生机,也再次回归了安宁。
最后的最后,当他终于找到父亲的葬身之地,并将父亲的遗体重新安葬到他的老家孙家村后,他的远房堂叔老泪纵横地向他娓娓道来了这段历经四朝,近四百年的家族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