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清明无比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癫狂与怒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眼波如古井无波,却暗藏漩涡,瞳孔深处,似有寒星隐现。
他明白了。方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震怒,是演给殿外的人看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寒意顺着脊椎攀爬,仿佛有蛇在皮下游走,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这位少年天子,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可怕。
李昭嘴唇哆嗦着,他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期许,也看到了那期许背后隐藏的万丈深渊。
他咬紧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疼痛反而让他镇定了些许。
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西苑,有个洒扫的老宦官,叫孙礼。每逢先帝忌日,他必会偷着在冷井旁边,焚些纸钱。”
曹髦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昭退下。
李昭如释重负,叩首之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那份被墨汁浸染的奏报也一并带走处理。
午后,太极殿中一改往日的肃静,竟传出了丝竹管弦之声。
曹髦命人取来乐舞,点的却是靡靡之音的《郑声》。
宫女们指法生涩地弹奏着,琴弦偶有走音,琵琶声尖利刺耳,笛音飘忽不定,乐声放浪而轻浮,夹杂着舞裙翻飞的窸窣与环佩叮当——那玉佩相击之声清脆却杂乱,如同人心失序;鼓面震动,透过赤足传来震颤,脚心发麻,仿佛踩在雷鸣之上。
曹髦甚至亲自拿起鼓槌,赤着上身,一边击鼓,一边高歌,鼓声咚咚如心跳紊乱,歌词荒诞不经,不成章法:“天子饮酒,玉露金樽;不问政事,只爱美人。巍巍江山,与我何干?不如醉卧,逍遥人间!”
汗水顺着他年轻却紧绷的脊背滑落,滴在鼓面上,发出“啪”的轻响,又被鼓声吞没;湿发贴在额角,发梢滴下的水珠滑入眉骨,带来一阵刺痒,他却浑然不觉。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出了宫墙,传到了城西的司马府。
大将军司马师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剑刃在灯下泛着冷光,映出他嘴角那一抹不屑的冷笑:“少年天子,心性未定,骤得大位,沉湎于声色犬马,倒也寻常。不过如此。”他随口下令,“太极殿那边,夜间的巡防可以松一松了,不必惊扰了陛下的雅兴。”
他不知道,殿中的曹髦,歌声虽狂,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唱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给自己听的,而是给一个人听——太常卿,王肃。
这位前朝大儒,曾不止一次上书先帝,痛陈《郑声》乱德,乃亡国之音。
若他心中尚存一丝魏臣风骨,对自己这般行径,必有反应。
三日后,经筵。
王肃讲授《礼记》,讲到“乐则”一篇时,他放下竹简,苍老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御座上神情倦怠的皇帝,沉声道:“古之圣王,制礼作乐,皆为教化万民,辅佐德行。乐以辅德,而非纵欲之具也。”
曹髦仿佛没听出其中的深意,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揉着太阳穴,懒洋洋地说道:“太常卿所言甚是,甚是。只是朕近日头风发作,寝食难安,唯有听些乐曲,方能稍解一二。今日乏了,就到这吧。”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
在转身的瞬间,一卷束好的《春秋》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竹简与地面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殿堂中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涟漪;指尖残留的触感,仿佛还握着那卷竹简的温润,余温未散。
一名内侍正要上前拾取,王肃却抢先一步,弯腰将竹简捡了起来。
他本想立刻呈还,却无意中瞥见竹简的夹缝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待皇帝走远,他回到自己的席位,不动声色地展开竹简。
里面果然夹着一张小小的纸页,上面用隽秀的隶书写着八个字:成康之治,非由乐兴。
王肃的手指微微一颤,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低头凝视纸条,指尖着墨迹边缘,触感微凸,仿佛触摸到一段被遗忘的忠魂;纸面微糙,墨色沉厚,指腹轻抚时,竟似有脉搏跳动。
烛光下,他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喉结上下滑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