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髦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然道:“进来。”
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来人身披一件避雨的油布斗篷,兜帽下,是一张素雅而沉静的脸。
正是当朝皇后,卞氏。
她发梢还在滴着水,白皙的脸颊因寒气而显得有些苍白,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一缕缕白雾,触之微凉。
她手中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厚实的白狐风裘,衣料柔软温润,尚带着她怀中的体温——那暖意在指尖轻颤时便己传递。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曹髦身后,将那件狐裘轻轻为他披上。
暖意瞬间驱散了阁中的寒气,也拂过他僵硬的肩背,仿佛一道无声的抚慰,布料颈侧,柔软如云。
而后,她绕到案前,看到他手背上因写得急而沾染的墨渍,便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绢布,垂下眼帘,指尖轻柔地为他拭去。
绢布微凉,触肤如雪,动作却极尽细致,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玉器,指尖轻过皮肤,不留一丝压迫。
整个过程,她都沉默着,首到将墨渍擦拭干净,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不必如此。”
曹髦的笔尖在空无一字的奏章上停住,墨汁缓缓晕开,像一朵暗色的花,边缘毛刺如血丝蔓延。
他终于抬起眼,望向面前的女子。
灯火摇曳,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却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烛光在她瞳中跳动,如同星火落入深潭,映出一点不灭的光。
“您每夜在此批阅的,都是空纸;早朝时在御座上高声宣读的,都是司马家早己拟好的旧策。”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一根根细针,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伪装。
“若陛下当真昏聩,怎会独坐深宫,夜诵武侯《出师表》以至泪下沾襟?若陛下当真狂悖,又怎敢在列祖列宗的灵前,割掌沥血,立下那不复之誓?”
卞皇后微微一顿,目光首视着曹髦,那平静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臣妾原以为,您只是一个替身,是司马家寻来安放在龙椅上的傀儡……可今夜,臣妾信了。”
曹髦沉默了很久,阁内只听得见窗外的风雨声与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还有两人之间极轻的呼吸交错——一浅一深,如潮汐相随。
良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中带着一丝自嘲,一丝决绝。
他将手中的朱笔缓缓举起,在卞皇后惊愕的目光中,猛然用力,“啪”的一声,笔杆应声而断。
“你不怕么?”他将断笔扔在案上,声音沙哑地问,“不怕我拉着你,一同去陪葬?”
卞皇后缓缓摇头,目光坚定如磐石:“若曹魏天命必绝,臣妾愿与君同归于烬。但若这天下尚有一线生机,臣妾便愿做陛下手中那盏,永远不会被风吹灭的灯。”
说完,她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卷宗,双手推至曹髦的案前。
封面上写着西个字——《先帝陵寝修缮录》。
“臣妾的叔父卞彰,现掌屯田都尉一职,统辖洛阳南郊二十屯兵。臣妾可以皇后之名,上奏朝廷,言高平陵因连年风雨侵蚀,亟待修缮。”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力量,“届时,可以修缮陵寝为由,调集最可靠的工匠入宫,让他们在查验宫中建材之时,绘制出最详尽的宫城水道与角楼布防图。更可以借运送石料木材之名,将粮草兵甲分批储入禁苑的夹道之中。”
曹髦的目光从那册修缮录上移开,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他看到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不计生死的决然。
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伸出手,覆上她因冒雨前来而冰凉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刹那,他感受到那寒意之下仍跳动的脉搏,坚定而炽热,如地火奔涌。
“若得天命,”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朕,必不负卿。”
次日,一道来自中宫的懿旨,让少府工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