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鱼肚白的微光艰难地刺破浓重的夜色,为洛阳城高耸的宫阙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边。
寒风自洛水方向卷来,带着刺骨湿意,刮过城楼青砖缝隙时发出低沉呜咽,如同幽魂在暗中啜泣。
曹髦立于城墙之上,玄色貂裘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衣角翻飞如墨蝶振翅。
指尖触到黄铜酒盏,那一点温热勉强渗入掌心,却抵不住从骨髓深处泛起的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兴奋,像猛兽伏于草丛,只待一声号令便扑向咽喉。
他年轻的脸庞在凛冽晨风中显得苍白,双颊被冻出淡淡血色,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瞳孔深处仿佛燃着两簇幽火,紧紧盯着城下那支即将开拔的庞大军队。
玄甲如墨,长戟如林,铁靴踏地之声汇成闷雷,在寂静清晨中滚滚向前。
每一列士兵经过辕门时,铠甲与盾牌相撞,发出金属冷硬的“铿”声,像是命运之钟被缓缓敲响。
军队最前方,司马师于乌鬃马上,黑甲映着微光,肩头披风纹着狰狞饕餮,随风鼓动如活物欲噬。
他眯眼扫视全军,目光锐利如鹰隼掠空,每一道视线都似能穿透人心。
曹髦捧盏缓步上前,声音不大,却穿透寒风清晰可闻:“大将军此去涉江蹈淮,路途艰险,朕在此为你壮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朕惟愿与卿同袍共难,早日凯旋。”
话音落处,风忽止,万籁俱寂。
三军将士闻言皆挺胸昂首,铁甲铮鸣不绝,有人低声重复“与子同袍”,继而化作潮水般的热血奔涌。
司马师缓缓抬头,目光如刀锋一寸寸刮过曹髦面庞,试图剖开这少年天子平静表象下的真实心思。
他素知此人绝非沉溺经学的文弱书生,其谋略之深、布局之密,连他也曾数度惊觉后背发凉。
今日亲至城楼执爵相送,更引《无衣》以结“同袍”之义,实属罕见。
**(内心独白插入)**
曹髦心中默念:古之《无衣》,言诸侯共伐西戎;今我引之,却隐去“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一句——那“仇”字,终究不该由我说出口。
真正的敌人是谁?
人人都知,又无人敢言。
司马师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随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接过侍从递上的酒杯,声若洪钟:“臣何德何能,敢与陛下同袍!陛下恩德,臣粉身碎骨难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平贼之后,臣当为陛下献馘太庙!”
“献馘太庙!”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排山倒海,震得城墙砖石簌簌微颤,洛水波澜骤起,浮冰碎裂之声遥遥传来。
贾充立于司马师身后,瞳孔骤缩。
前日他曾密奏:“近来天子召见旧臣频密,尤以郑袤、王沈为甚。”此刻见曹髦亲执酒盏、以礼制重塑君臣格局,分明是要夺回象征性的最高权威。
他正欲上前劝谏,却被荀勖不动声色地拉住袖角。
“此酒非饮于你我之间,乃饮于万目睽睽之下。”荀勖低语,“拒之,则失军心;受之,则握实权。孰轻孰重?”
贾充咬牙静立,望向城楼的目光愈发阴冷,仿佛己预见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酒盏坠地,碎成数瓣。
温酒洒在青砖之上,顷刻凝成一片暗红,宛如血渍。
鼓声渐远,马蹄声碎,大军如黑潮般涌出洛城东门。
待最后一面旌旗消失在晨雾尽头,城楼上只剩风卷残云,以及一道孤独的身影。
片刻后,内侍低声唤道:“陛下,请移驾。”
曹髦未答,只是缓缓抚过城墙冰凉的砖石,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与彻骨寒意,仿佛要确认方才的一切并非幻梦。
首到一只素手悄然搭上他的臂弯——卞皇后不知何时己立于身后,指尖微凉,眼中盛满忧虑与骄傲。
“走吧,”她轻声道,“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