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时,他正对上黄巢的目光。
黄巢的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眼神睥睨,仿佛在看一群臣服于自己的蝼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仿佛在嘲笑那些为金杯惊叹的人,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远大志向。赭黄袍上的金线在他身上流动,像一条条贪婪的蛇,缠绕着他,也缠绕着整个义军的命运。
那一刻,林缚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寒意比汴水的冬雪更冷,比滁州的山风更冽,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他想起戏志才手札里的话:“骄主必败,骄兵必亡。”手札上还记载着商纣王酒池肉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都是在这样的狂妄自大里,一步步走向覆灭。
黄巢才刚刚取得些许胜利,就己经如此不可一世。他视金玉为粪土,却不是因为节俭,而是因为他想要的更多——九鼎神器,天下江山。可他忘了,江山不是靠口号喊出来的,是靠百姓的耕织,靠士兵的血汗,靠步步为营的谨慎。
“林将军,你怎么不跪?”黄揆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挑衅。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刺向林缚,“难道你不认同头领的雄心壮志?”
帐内的欢呼声瞬间平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缚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都停止了摇晃。
林缚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黄揆,只是对着黄巢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头领雄心,属下敬佩。只是属下以为,九鼎虽重,终究要靠民心承载。若失了民心,再重的神器,也难以坐稳江山。”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金杯碎片,“就像这金杯,看着华美,实则脆弱,一掷即碎。”
黄巢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玉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玉珏上的纹路深深嵌进掌心。帐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将领们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头领会不会发怒。
“放肆!”黄揆再次开口,他指着林缚,声音尖利,“林将军这是在质疑头领吗?你是不是觉得,头领配不上九鼎神器?”他试图煽动其他将领,可那些人只是低着头,没人敢附和。
黄巢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诡异:“林将军说得有道理。”他的目光在林缚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掂量什么,“是本王失态了。”他挥挥手,“继续喝酒,不必在意。”
帐内的气氛缓和了些,歌舞声和欢笑声再次响起,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刻意和僵硬。
林缚坐回原位,却再也无心饮酒。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上的金杯碎片上,那些闪烁的光点,像一双双嘲讽的眼睛。他知道,黄巢的那句“有道理”,不过是表面的敷衍,骨子里的狂妄和野心,己经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了这个曾经让他寄予厚望的领袖。
庆功宴还在继续,黄巢接受着将领们的奉承,笑容越发得意。黄揆则像个跳梁小丑,不断地给大家敬酒,试图将刚才的不快掩盖过去。
林缚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悄悄从怀里掏出戏志才的手札,借着烛火,再次看了看关于“骄主”的那段记载。墨迹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他。
他抬起头,望向帐外的夜空。月亮被乌云遮住,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像极了金杯碎片里散落的星斗。他知道,从黄巢怒碎金杯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这个曾经高喊“均田免赋”的义军领袖,己经在权力的诱惑里,渐渐迷失了方向。而他自己,或许也该认真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往哪里走。是继续跟随这个日益骄纵的领袖,还是……寻找一条能真正实现“均田免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道路。
地上的金杯碎片,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像一个不祥的预兆,深深烙印在林缚的心底。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他,必须做好准备,无论是为了自己坚守的信念,还是为了那些在乱世里苦苦挣扎的百姓。
庆功宴散场时,天己经快亮了。林缚走出中军帐,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营帐,那里依旧传来模糊的欢笑声和歌舞声,像一个浮华而脆弱的梦。
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新缠绳己经被冷汗浸透。地上的金杯碎片被打扫的亲兵扫进了垃圾堆,很快就会被泥土掩埋,消失不见。但在林缚的心里,那些碎片却永远也不会消失,它们会像一面镜子,时刻提醒他,骄纵的危险,权力的腐蚀,以及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他想起了红线信里的那句话:“望君慎之,勿为滔天权势所噬。”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里蕴含的深意和担忧。他抬头望向天边,那里己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他都要守住自己的初心,守住那些像红线信里描述的那样,渴望安宁生活的百姓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