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卤硝石混合的霜气在代州城下凝结成青幽的雾霭,像一层裹尸布笼罩着这片刚刚被血火舔舐过的土地。
李甫半跪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膝弯那支箭簇早己与冻土冻在一处,箭杆上凝结的冰棱随着他每一次喘息轻轻颤动,稍动便是钻心的疼。
他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更恐怖——血珠刚从撕裂的皮肉间渗出,便被零下的寒风凝成细小的冰粒,层层叠叠粘在伤口边缘,像挂了串暗红的冰棱,连露出的白骨上都蒙着一层白霜。
“将军……撤……”李甫抬头时,正看见杨业的破虏刀劈开最后一个顽抗的契丹骑兵。
刀光扫过之处,溅起的血珠在空中划过弧线,还未落地便凝成细碎的血冰,噼啪砸在冻硬的护城河冰面上。
他想撑着陌刀站起身,却被胸甲下传来的剧痛狠狠按回原地——那处被血狼牙悍卒用巨锤砸出的凹陷里,断骨怕是己经刺破了肺叶,每一口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喉咙里像卡着无数细小的冰碴。
杨业转身时,破虏刀拄在冰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冰面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望着李甫脚下那片不断扩大的血冰——暗红的血渍渗进冰缝,又被冻成更深的紫黑,像一朵在死亡边缘缓慢绽放的花。
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他才挤出几个字:“我带你走。”
“走?”李甫突然笑了,笑声震得胸腔里的断骨摩擦,疼得他眼前发黑,咳出的血落在冰上,瞬间冻成一朵暗红的花,边缘还泛着细碎的冰碴。
“出城五百武卫……如今只剩五十六……”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沫,指尖触到冻硬的皮肉,像摸到一块生铁块,“我这队正……总得替弟兄们守最后一程。”
他猛地扯掉肩上碎裂的铁甲,铁片与冻住的皮肉分离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粘连声,露出下面冻得青紫的伤口,“将军,你是代州的刀……刀要是断了,这城就真破了!”
远处,契丹后撤的铁蹄声突然变调。
不再是溃退时的杂乱无章,而是重整阵型时那种沉重、整齐的鼓点,像无数面重锤在敲击大地的心脏。
杨业猛地抬头,西北方向的天际线那片灰霾竟又在翻涌,比先前更浓、更沉——耶律斜轸根本没走远,他在等,等代州守军的锐气耗尽,等他们露出一丝破绽。
“他们要反扑!”杨业的破虏刀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刀身上的冰蓝霜纹重新亮起,“三十八人随我断后!李甫,你……”
“走!”李甫突然暴喝,声音比刀鸣更刺耳,震得周围的霜气都在颤抖。
他用陌刀撑地,硬生生站起,膝弯的箭簇被骨血裹着顶出半寸,带出一串冰碴血珠,滴落在冰面上,砸出细小的坑。
“末将还有二十八死士!”他扫过身后那些带伤的武卫,个个甲胄染血,有人手臂被斩断,正用布条死死勒住伤口;有人腿骨断裂,却单膝跪地,握着刀的手稳如磐石,“够了!”
他望向城头,陈琅的身影正被烽火的绿光勾勒在垛口。
那双眼平日里总是带着算计的冷静,此刻一定红得像燃尽的炭。
李甫突然扯开嗓子,用最后一丝力气吼出那支武卫的军歌:“玄甲裹尸还……破虏不归还……”
身后二十八人齐声应和,歌声嘶哑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在冰域上空荡出清晰的回声。他们开始挪动脚步,用断矛、碎甲、甚至冻硬的契丹兵尸体,在城门与冰域之间筑起一道简陋的障壁。
有人费力地掰断冻住的契丹兵手臂,将那僵硬的五指插进冻土,当作临时的拒马桩;有人解开自己的重甲,垫在障壁的缝隙里,甲叶上的血冰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还有个伤了眼的武卫,摸索着将战友的尸体摆成垛,用冻硬的弓弦将尸体与断矛捆在一起——他们知道,这道障壁挡不住铁骑,却能为城门闭合多争取一息时间。
李甫站在障壁最前端,陌刀斜插在脚边,双手按住冻裂的胸甲。
他凝视着杨业,发现他仍然犹豫不决,破虏刀的刀尖在冰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突然间,他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甚至咳出了鲜血。
“将军难道忘记了吗?俺可是铁匠铺出身的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却充满了坚定,“俺最擅长的就是打桩子……”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最后一根桩,就让俺来当吧!”
杨业的破虏刀在冰面上划出了更深的裂痕,仿佛要将整个冰面撕裂开来。刀身的冰蓝霜纹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他最后看了一眼李甫那张被鲜血和冰霜覆盖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去,对着城门发出一声嘶吼,那声音如同惊雷一般,震彻整个城门。
“三十八人!护城!”
随着他的呼喊,沉重的包铁城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闩木落下的闷响,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李甫的心上。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正顺着冰缝往下渗,在冻土深处晕开暗红的花,像一条无声延伸的血管。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契丹铁骑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再次汹涌而来。这一次,他们的鼓点比之前更为沉重、更为密集,仿佛每一下都带着无尽的仇恨和怒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甚至让大地都为之颤抖。
李甫紧紧握住手中的陌刀,缓缓地将它从刀鞘中抽出。
陌刀的刀锋在寒冷的空气中闪烁着寒光,映照出他那模糊的身影。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呼啸的寒风中却清晰可闻:“弟兄们!”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士兵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毅和决绝。他们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没有退路。
“让辽狗看看,”李甫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咱提举司武卫的骨头,比这冰还要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