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春寒料峭,黄沙与雪粒一同扑在城门的铁叶上,叮叮作响。归义军的议事堂高悬着“护国安西”的旧匾,两侧的丹柱漆色己褪,唯有堂内的炉火仍旺,映得紫袍、玄甲、鹤氅在火光中时明时暗。
陈琅立在堂心,八百武卫列于台阶外,甲胄如一堵沉默的黑墙。曹元忠坐在胡床上,面色苍白,鬓角如雪,指尖却攥着一方暗青色的旧印,那是张议潮所授“归义军节度使印”,棱角早己被岁月磨平。
“陈提举,”曹元忠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你言大周皇帝愿封我曹氏为节度使,并紫泥封诰,可有凭据?”
陈琅躬身,从怀中取出一道加盖盐铁司大印的文书,递至案前:“陛下欲定河西久矣,只是缺个名正言顺的名义。若曹公废契丹所授‘敦煌王’封号,归附大周正朔,三月之内,紫泥封诰必至甘州。”
堂内沉默片刻。炉火劈啪作响,火星映在曹元忠深陷的眼窝中,像一丝不安的光。
“呵。”他低低笑了声,眼神透过火光落到陈琅脸上,“当年后唐也许过封号,结果呢?不过想榨干河西盐铁罢了。”
陈琅不动声色:“盐铁司可立字据——灵州、甘州分司由归义军与盐铁司共管,河西盐税三成归曹氏,铁器、粮草按市价供应,永不加价。”
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却像一把钝刀缓缓推近:“陛下还有个条件——须有一位归义军公子随我回朝,既是觐见,也是……见证。”
话音落地,堂内气温似乎骤降。
坐在右首的曹延恭猛地首起腰,眉间挤出一条深痕:“见证?哼,做人质还差不多!”
曹元忠抬眼看长子,似在权衡。
陈琅迎着那道不善的目光,语调不疾不徐:“是质子,也是机缘。回朝后,可入国子监读书,可看麟州铁场如何铸甲,可学河北盐引如何调度。待归河西之日,便是归义军第一个精通中原盐铁之术的人。”
曹延恭冷笑:“你说得好听!这一路上,我也听了不少风声——你们河北盐铁司的手段,不是养,就是吞。若弟弟去了,怕是连回来的日子都没有!”
坐在左首的曹延禄眉头紧皱,一脸凝重地说道:“二哥,这件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如果我们不加入大周的盐铁体系,那么我们就会被契丹和回鹘死死地掐住咽喉,无法喘息。你想想看,灵州的盐路己经被掠夺,夏州的盐池也被偷走了,仅凭我们自己的力量,还能支撑多久呢?”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焦虑和无奈,似乎对目前的局势感到十分担忧。
然而,曹延恭却不以为然,他猛地抬起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案几,震得桌上的盏中茶水都晃了出来。他瞪大了眼睛,怒视着曹延禄,厉声道:“撑多久?哪怕只能多撑一天,也总比被人牵着鼻子走要强得多!”
他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和决绝,显然对曹延禄的观点完全不能认同。
陈琅则静静地坐在一旁,观察着这两兄弟之间的激烈交锋。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动,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却在暗暗计时。
每一次的争执,都像是一把利剑,不断地削减着曹元忠的耐性。而这也正是陈琅所期望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迫使曹元忠在两难的境地中做出抉择。
老长史捋着颤抖的胡须,忽然插话:“主公,延恭公子说得有理,延禄公子亦非无据。然臣斗胆相劝,若灵州分司开通,商路一通,河西青盐可换十倍铁器。到那时,吐蕃、回鹘便不足惧矣。”
曹元忠眯起眼,先望向长子:“延恭,你可有退让之意?”
曹延恭抿唇,眼底透着倔强:“父亲,若要去,也该我去。延禄年少识浅,怎能孤身赴京?更何况,谁知道陈提举的‘机缘’是不是套索。”
曹延禄却摇头:“二哥,京城要见的是愿意合作的人,不是抱着刀柄的人。你去了,只会让他们觉得归义军仍在犹豫。”
兄弟俩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锋,火光在他们瞳中摇曳。
陈琅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并不介意带谁一同回京。然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三个月后,河西必须有一个名字被载入大周的盐铁簿册,否则——”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河北的盐铁引,将不会有一步流向河西。”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重重地砸在曹元忠的心上。失去盐引,对于河西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意味着河西的盐将变得一文不值,就如同一堆苦涩的石头,无人问津。
堂外的风声愈发猛烈,呼啸着卷着黄沙狠狠地拍打在门扉上,仿佛也在为这紧张的气氛助威。曹元忠紧闭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沉重的压力一同吸入腹中。他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紧。
过了好一会儿,曹元忠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了曹延禄身上,然后用一种近乎艰难的语气说道:“延禄,随陈提举回京吧。”
“父亲——!”曹延恭闻言,差点从席上一跃而起,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甘。然而,他的动作却被曹元忠抬手止住了。
“延恭,”曹元忠看着自己的长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少见的疲惫,“你是我曹家的长子,理应留在河西守护我们的家。而延禄此行,并非是去送死,而是去为我们曹氏家族开辟一条生路。这盘棋,不是你所能解开的。”
曹延恭咬着牙,眼底的火光渐渐敛去,只在经过弟弟身边时,低声吐出一句:“你若有失,我绝不放过陈琅。”
陈琅只是淡淡一笑,不作答。他知道,这种恨意,比承诺更牢靠——它会逼着曹延恭自己去守住河西的利益,从而在无形中,成了他想要的合作。
议事堂的炉火渐渐低了,火星在灰烬中闪烁。陈琅躬身告辞,八百武卫的玄甲在暮色中亮得刺眼。曹延禄换上中原样式的襕衫,腰间悬着那方暗青色军印,跨上马,与陈琅并辔而行。
走出甘州城门时,陈琅回望城楼,心中默数着未来的棋步——紫泥封诰只是第一枚子,灵州盐路、夏州盐池、贺兰关卡……这一盘棋,将从此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