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如同一声疲惫的叹息,沉沉地没入京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长街两旁的铺面早己熄灯落栓,唯有一盏孤零零的昏黄灯笼,在“百味居”的招牌下兀自摇晃,投下一片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的光晕。
林小满盯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点余烬,就像看着自己同样所剩无几的希望。
冰冷的灶台、半缸见底的面粉、还有那几棵蔫头耷脑的小葱,便是这家传食肆最后的家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那是经年累月的油烟柴火气、各种香料残留的余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清寒。
“再撑三天…不,两天就好…”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微弱。这话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咒语,仿佛多念几遍,那该死的房租就能凭空变出来似的。
她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舀起一瓢清水,注入巨大的铁锅。与其枯坐发愁,不如做点吃的。这是老厨子,她那位收养了她的爷爷,教给她的最朴素的道理:天塌下来,也得先喂饱肚子。
火焰重新舔舐锅底,温水渐渐发出细微的嘶鸣。在这片令人心安的背景音里,她却总觉得后颈有些发凉。这不是第一次了。自打她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那些在旁人眼中空无一物的角落阴影,对她来说,可能正“坐”着一位。这种“天赋”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只带来了“不祥”、“怪胎”的标签,以及无数个被吓得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夜晚。首到爷爷告诉她:“怕啥?是鬼就不用吃饭啦?你越怕,它越凶。你当它是隔壁吃不饱饭的王老五,给它碗吃的,和气生财嘛!”
爷爷去世后,这“和气生财”的重担,就全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面是和好的,手法熟练地抻开、抖散,一搅一拨,根根分明地滑入滚水中。她另起一小锅,用最后一点猪油爆香姜蒜,注入清汤。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生计无关的、纯粹属于手艺人的专注与虔诚。这是她唯一能完全掌控的领域。
面将熟未熟之时,她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不是风声。
是某种…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脚步声,正从门外由远及近。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个时辰,正常客人绝不会来。那脚步声粘腻而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听得人极不舒服。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是用手,更像是某种软塌塌的东西在撞击门板。
小满的手攥紧了裙角,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想起爷爷的话,想起空荡荡的钱匣子。万一是哪个赶夜路的可怜人呢?她挪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老者,穿着样式古老的寿衣,布料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僵硬的、不自然的靛蓝色。他的脸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眼珠浑浊,首勾勾地盯着门板。他身后是一对中年夫妇,同样面色惨白,身体微微浮肿,衣角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在地上积起一小滩不起眼的、颜色深暗的水渍。
他们安静地站着,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小满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是“它们”。而且看这淌水的架势,恐怕还是“水鬼”。她最不擅长应付这类,阴气重,怨念通常也不小。
“打…打烊了。”她声音发颤,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门外的老者缓缓抬起头,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似乎精准地“看”穿门板,落在了她身上。一种冰冷的、贪婪的渴望情绪,如同实质般穿透而来,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商量,是一种无声的、执拗的索求。
她明白了。拒绝的代价,她可能承受不起。这些“客人”可不会跟你讲王法。
“来了来了…真是…做鬼也不能这么霸道吧…”她一边低声嘟囔着给自己壮胆,一边颤抖着手抽开门栓。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一股带着河底淤泥腥气和水藻腐败味道的冷风,立刻旋了进来,吹得柜台上的账本哗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