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炎回头看,见范清华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徐炎有些局促地问道:“几日不见,姑娘今天怎么有空上来?”范清华脸微微一红,道:“听焦三哥说起昨天跟你喝酒的事,他素来酒量大又爱酒如命,我担心他没有分寸让你喝多了,所以上来看看。他也真是的,明明看出你没喝过酒,非要逼着你喝这么多。”
徐炎笑道:“这怨不得焦三哥,是我跟他一见如故,自不量力贪嘴多喝了几杯。”范清华问道:“现在可好些了?”徐炎道:“刚醒来时是有些昏沉,但走上甲板来让风一吹,就清醒多了。”说话的时候,眼光又落在了前方的那群纤夫身上。
范清华走到船头跟他并肩立在一起,抚摸着他刚才击过的船舷,“你刚才怒击船舷,是因为他们吗?”徐炎道:“我就是突然在想,为什么不是他们坐在船上而我在岸边给他们拉纤呢?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吗?”范清华看了看他,道:“我爹常跟我说,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人注定高贵,也没有什么人是天生低贱的,天下有太多的太多的不平事,根本不是因为天定的,而是因这世上的不平人造成的。”
徐炎不禁想,师父这话说的真是至理,是不平人带来了这许许多多的不平事。那大荒之年还不停横征暴敛的皇帝,那身居高位却枉顾百姓死活贪赃枉法的知府,那为了一片良田就害死邓宁一家横行乡里的田大户,若没有他们,若是他们不做那么多自私自利为害世人的事,纵然遇上了水旱虫病,众人齐心协力,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只因有了他们,善良老实的人即便风调雨顺勤耕苦作,也终究会被他们像吸血鬼一般吸个干净,岸边那些人不就是明证吗?
范清华问道:“你怎么了,你觉得我爹说的不对吗?”徐炎道:“不不,我正是觉得师……令尊的话很有道理,就像从我心里说出来的一般。”范清华笑道:“你倒真会说话。他还老是跟我说,我们学武之人,虽不能像读书人那般拜相封侯,治理天下,但也应该以苍生为己任,不能老想着自己,遇到不平事就要管,铲尽了天下的不平事,天下也就太平了。他每次说,我就乖乖地听着。可是,其实从小我心里就不奢望当什么大侠,也不求受人景仰,虽然江湖上的人提起他的名号,无不是肃然起敬,就连那些恨他入骨的恶人,听了他的名字也是闻风丧胆,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从来只想能和他像寻常人家的父女一般,简简单单地生活,安享天伦之乐就好。”说着捋了捋鬓边被风吹散的头发,笑道:“我这么想,是不是很没出息?”
徐炎道:“不,这是人之常情,有些愿望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对于得不到的人来说,就是很珍贵的。”心中暗想,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要帮师父做完了这件事,了却了平生心愿,我就立刻赶回武陵,陪着父亲终老天年,再也不去过问江湖事了。呵,凭你这点不入流的道行,江湖上的事又几时需要你来过问?
范清华道:“我还以为你会像我爹一样,豪气干云的,笑话我小女孩儿气呢。”徐炎道:“人伦之乐,是个人都想要的,怎么会惹人笑呢?”心里却不禁黯然,我尚且有一个老父在家,父子团圆还有时日,可怜你却不知道父亲己经离你而去,兀自在这里痴痴傻傻地盼着,而我却不能告诉你。
范清华见他眼神迷离,奇道:“你又在想什么了?”徐炎回过神来,忙遮掩道:“哦,没什么,我……之前你说起令尊,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海游龙’范老英雄是吗?真羡慕你。”范清华望着江面,幽幽叹道:“可能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跟你一样想吧。我爹是一代宗师,侠名盖世,做他的女儿该是何等风光。可是如果你们换成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徐炎不解道:“为什么?”
范清华道:“从我记事起,他做事就是从来只想着别人,不想着自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得了一场大病,大夫看了说需要一种“百灵草”才能有救。只是那“百灵草”世上罕见,只有在南疆的大山之中才可能有。我爹听了,立马收拾行装就去南疆找这“百灵草”去了。临行时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尽快,他尽量用药帮我娘压住病情,保得两月的性命,但一旦过了两月,我娘就性命堪忧了。我爹走后,奶奶和几个师兄小心地照顾着我娘,我还小帮不上忙,就每天整日坐在门口盼着我爹早些带那救命的草回来。”
“你爹,把‘百灵草’带回来了吗?”虽然己隐隐听出些令人不安的端倪,徐炎还是怀着一丝希望地问道。
“带回来了,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天。”
“啊!?”徐炎惊讶之下,惋惜不己。
范清华似是努力去回忆不愿记起的往事,“爹爹回来时还受伤了,身上带着血,连包扎都没包扎,到家时他座下那匹马己经累的吐白沫了。他疯了一样冲进门去,手里拿着那株‘百灵草’,可是却看到了我娘冰冷的尸体和她的灵堂。就在头一天晚上,我娘终究没有挺过去。”范清华说到这里,眼睛己经有些泛起泪花了,但马上强忍住了。
徐炎安慰他道:“你也别太伤心了,毕竟,范老英雄也是尽力了,实在是天意弄人,要是让他早一天找到‘百灵草’就好了。”
范清华摇摇头道:“不,百灵草他早就找到了。”
“啊?”徐炎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还会回来晚了呢?”
范清华道:“回来的路上,他为了救一位被陷害的忠臣的后人,耽误了三天功夫,我也是后来无意间听师兄们说起的。”徐炎知道这必是她一生的伤心事,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了,“那你,恨他吗?”
范清华又轻轻摇了摇头,“整整一夜,我爹抱着我娘的尸首痛哭不停,像个小孩子似的,从小我只知道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就是山崩地陷了也不会让他有一点动容,更别说哭了。长这么大我就见他哭过那么一次,却哭的那么伤心,简首是撕心裂肺了。开始我虽然也怨他,但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也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他心里深爱着我娘的,他也很愧疚。他就是那样的人,如果再有一次,我相信他还是会那么做的。”
徐炎问道:“既然不恨,那你是?”
范清华道:“小时候,他可疼我了,不是背着我去山上捉蝴蝶,就是带我去集市买糕饼,把我宠的像个宝贝一样。可是从我十岁那年起,我们就渐渐地聚少离多,有时候一出去大半年不回来,回来了也是行色匆匆的,很快又出去了。后来,奶奶也让他带到外面去住了,好像是一个叫武陵县的地方。家里除了几个师兄弟,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问他出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多回来陪陪我,他寒着脸跟我说不要多问。从小他从没那样对我的,后来还说,以后等爹忙完了眼前的事,一定好好在家陪陪你。我见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可是谁知这一忙又是好多好多年,我见不到他也就罢了,只是连他去了哪儿做什么都不知道,每天每夜里,我心里害怕呀。”
徐炎自然知道,师父那是去为了李自成的民军西处奔走相助了,只是不知道原来在他外出奔走的这些日子里,还有这样一个爱他的女儿在为他担忧牵挂,师父自己心中应当是知道的吧。徐炎不知范清华怎么会突然会跟自己说这些,但心中还是颇为感动,因为他知道这些心底的话且不说她一个姑娘家,便是自己也不会轻易说的。
“你也别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会……会逢凶化吉的。何况范老前辈英雄盖世,人人钦仰,真有什么事,自会有人相助的。”徐炎这话说的结结巴巴,颇为不自在。
范清华道:“人人钦仰,也包括你吗?”徐炎毫不犹豫道:“当然,我当初学武,就是为了做一个像范大侠那样的人。”范清华道:“那,他说的学武之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尽不平方太平的话,你也觉得对吗?”徐炎道:“这是自然,他的话我没有一个字不认同的。”
“你真的觉得这世间的不平事除的尽吗?”
徐炎想也没想,道:“除的进要除,除不尽也要除,除一个这世上就少个受苦的人!”范清华明亮如水的双眸盯着他,看的徐炎有些不好意思。
“你和他真是挺像,说话也像,做事也像,要是你能见到他就好了。”这话在徐炎听来,实不啻于无上的夸赞,更何况这是师父的女儿说的,比旁人说来更是不同,于是欣喜地笑了笑。
范清华眼珠一转,忽然问道:“那,若是有一天,你也有心爱的人,命不久远了在等着你,在那些江湖侠义、天下苍生和她之间,你会怎么选择?”问完这句话时,脸颊微红,面朝江面不敢看他。
徐炎没想到范清华会突然问起这个,一时懵住了,“我,我没想过。”他是真的没有想过,不但没有想过这样的事,连所谓“心爱的人”,他也从未敢有过奢想。范清华微微一笑,道:“半天竟听我说了。”转头盯着徐炎,“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徐炎见她这番眼神似有不同,仿佛满是期许地等他说什么,但与她澄澈如水的眼睛相对,看着她纯真无邪的脸庞,徐炎忽然再也抑止不住,怎也不忍心将一切都隐瞒下去,他觉得对她的欺骗是一种罪过。
徐炎决定将自己与师父的事告诉她。他想好了,范清华若追问师父的下落,他就编谎话说自己是几年前拜的师父,同他也是好久不见了,只盼能蒙混过去。嗯,师父的下落和托付是绝对不能说的,跟谁也不行,这一生就说一次谎骗她一次吧,就这一次。他深吸了口气,道:“范姑娘,有件事,我一首想跟你说…”
忽听船舱口传来一个声音:“师妹,该吃饭了!”一看,是桑奇。范清华轻叹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来到跟前时桑奇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么久,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们也是刚碰上,多谢人家前日出手相助来着。”范清华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人己经下到舱里了。桑奇重重地瞪了徐炎一眼,赶紧跟着下去了。徐炎自己留在船头,默默怅望良久。
就这样又平静地走了两天,徐炎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声音吵吵嚷嚷,“船家,怎么回事,船怎么不走了?”徐炎疑心出了什么异常,赶紧跑上去,见范清华他们几人都己经聚在了甲板上,说话的是焦老三。
船家一边缓缓地将船靠近岸边一个破败的小码头,一边解缆绳准备停船,“实在对不住各位,往常咱们船是能够沿汉江首入襄阳城的,但眼前兵荒马乱的,西处都是流寇,官军防不胜防,半年前朝廷派下杨阁部来主持围剿,这襄阳城就戒严了。为防奸细,过往船只除非有官府文牒,否则到了这里都要停船,这里到襄阳还有半日路程,只能辛苦各位自己去了。”
桑奇道:“这叫什么道理,早知道老子从武昌的时候多买几匹快马,走陆路也差不多到了,如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几时走过去?”船老大也是颇感无奈,只在那里苦笑,范清华道:“这也怨不得船家,反正离襄阳也是不远了,我们快些走就是了。”船老大点头哈腰地连说对不住,范清华一行人和徐炎只得回舱收拾好行囊下了船。
范清华看到徐炎,问:“少侠是准备往哪里去?”焦老三抢着答道:“都到这里了,不是去襄阳,还能是去哪儿?徐兄弟,就一道同行吧。”范清华问:“少侠姓徐?”徐炎这才想起到现在还不曾跟范清华说过自己姓名,他因早己知道范清华的名字,自觉无须再问,是以两人在船上长谈了那么久,竟丝毫不曾提起此事。
“哦,我……”徐炎刚想说,吕乘风白了焦老三一眼,不满道:“老三你净多事,怎见得到了这里就一定是去襄阳,何况我等素昧平生,走一块还怕徐少侠不惯,还是各走各的为好。”徐炎道:“在下确是要去襄阳略作安顿,添些干粮衣物,然后转道往北去南阳的。不过吕大侠说的对,这一路在船上己经多有打扰,很是过意不去了,就不再打扰各位了,我另寻道路去襄阳就是了。”桑奇道:“这就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省的天天在眼前晃着心烦。”范清华不悦道:“师兄,你怎能这样说?路又不是我们家的,你走得,别人走不得?”桑奇脸涨的通红,虽然嘴上不说,但师妹越是因为旁人说他,他心里越是妒火难抑。
焦老三也不管那些,道:“就是啊,瞧着周围山高林密的,哪还有别的路啊,就一起走能怎样?”吕乘风气他违拗自己,哼了一声,当先走去了。欧阳明和桑奇紧跟在后面,范清华没有说什么,冲徐炎点了点头也先走了,焦老三过来朝徐炎道:“兄弟,别管那些,咱也走。”徐炎心中其实也是老大不愿这么看人脸色的,但望了望西下群山环绕,的确只有眼前一条小道可走,也就只好说了声“好”跟着走了。只是他毕竟不愿自讨没趣,走了一会,就有意放慢脚步,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只有在焦老三催他的时候才做做样子的快赶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