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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尘缘深处（第1页）

篝火很快噼啪作响地燃了起来。干柴是从附近林间寻来的，带着松木特有的油脂清香，火焰舔舐着悬挂其上的行军小锅。锅是精铁打造的，厚实耐磨，表面己经留下了无数次烟熏火燎的深色痕迹。锅里煮的是溪水，随行的将士们正小心地从牛皮囊中倒出珍藏的最后一点粟米。米粒在清澈的水中沉浮，尚未沸腾，己飘散开淡淡的谷物气息。

庆王席地而坐，毫不讲究地用短匕撬开了几个方才在花海边缘随手采摘的野芋头，裹上泥巴就往火堆边缘的余烬里扔。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带着一股随性而为的乐天派头。他拍拍手上的灰土，转头看向一旁的墨林，火光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跳跃，映亮了他眼底尚未被帝王威仪完全磨灭的好奇：“墨林，你们那里……呃，‘远方故土’里，像你我这般行路歇息时，也吃这个？”他指了指火堆里的芋头和翻滚的小米粥，意思显然是“这般粗陋的饭食”。

墨林正拈起一片落在衣襟上的完整蓝鸢尾花瓣，闻言动作微顿。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修仙界的种种——辟谷丹的清香、灵禽肉脯的精纯能量、玉壶琼浆蕴含的浓郁灵力……但那些景象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模糊且遥远。他缓缓将花瓣夹入随身带着记事的简陋薄本，指腹触碰到的只有纸张的粗糙和花瓣的柔软冰凉——纯粹属于尘世的触感。

“哦，你说这个啊。，”墨林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一丝波澜，“行路艰苦，条件所限，便是修行之人，亦常以野果山泉、粗粮为食，与今日所见，并无太大不同。”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避开了灵力与珍馐，只保留了表面形式的相似。清花娘娘在他识海中意味不明地“嘁”了一声，又归于沉寂，大约是觉得这番应对太过朴实无趣，与她想象中的“波澜壮阔”相去甚远。

“嘿，那敢情好！”庆王却像是找到了某种奇怪的共鸣，乐呵呵地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开始小心地扒拉埋在火灰里的芋头，“看来你们域外的人……呃，当你们那里的人，也不是餐餐都是龙肝凤髓嘛。朕就觉得，饿极了啃个烤芋头，比宫里那些精雕细琢却失了本味的点心要香得多！”几粒火星溅出来，他连忙缩手吹了吹，像个怕烫的孩子。

周围的将士们听着也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一位负责警戒的士卒“丘正”，正是之前提议休息的那位，也从怀里掏出一块半硬的粟麦干粮，掰碎了丢进自己那碗刚盛出来的、还滚烫的小米粥里，让干硬的黍饼能泡软些。他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陛下说的是大实话。咱们当兵的，风餐露宿是常事。这热乎乎的粥，这烤熟的野芋头，闻着香，吃着顶饱，可比干嚼那硬邦邦的饼子强十倍！肚子里有了热乎气儿，身上就有了力气。”

另一个比丘正年轻些的士兵接口道：“可不是嘛！老丘，您还记得前年冬天，咱们被困在苍风堡外头？天寒地冻的，箭矢都冻住了拉不开弓，全靠围着火堆烤那点干粮硬挺着。那会儿要是有这一锅热粥……”他没说完，只是用力吸溜了一口碗里的粥，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篝火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仿佛消融了身份带来的无形界限。庆王饶有兴致地听着士兵们的闲聊，烤好的芋头烫手，他两只手来回倒腾，吹着气，也顾不得仪态了。墨林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火光摇曳，明暗不定地映照着一张张沾着尘土、疲惫却在此刻显露出满足或笑意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众人脸上的颜色更深了些，如同点点凝固的星空，紧紧依附着这片人间烟火。

这里没有需要用法力催动的照明光球，有的只是天然的火焰；没有以灵力滋养的灵米灵泉，有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粗粟和清水；没有强大妖兽的威胁，有的是士兵之间朴素的关怀和对一餐热食的感恩。一切的力量，源于自身对寒冷和饥饿的抵抗，源于对同伴的信任与协作，源于对这贫瘠而真实的山野所给予的些许馈赠的珍惜。

一种更沉静、更厚重的感触，顺着食物的香气和噼啪的柴火声，悄然浸入墨林的感知。不再是剑意冲霄的凌厉，不再是灵气充盈带来的空灵飞升之感。这是一种根植于泥土，在寒风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力量，一种不需要惊天动地、却能穿透漫长岁月的坚韧。

清花娘娘似乎又在识海中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像是哼唱着一首古老而陌生的歌谣。

夜色如墨，彻底渲染了天际。

花海的蓝在黑暗中沉入静谧，化作了起伏的暗影，轮廓模糊，却依旧能感受到它们庞大而安静的存在。白昼里喧嚣的色彩被收拢，只留下清冽的空气和一种更原始的山林气息——的泥土味、草木蒸腾的微涩，还有淡淡的、从火堆飘出的松脂余韵。

喧闹渐渐平息下来。奔波了一整日的士兵们，裹紧了单薄的斗篷，依靠着树根或岩石围坐在余烬未冷的篝火旁，进入沉眠。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混合着夜虫时断时续的低鸣，反而构成了一曲奇特的安眠曲。

庆王也靠着一块略为平坦的大石，裹着他那件沾满草屑泥土的朱红披风，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白日里旺盛的精力，终究被倦意覆盖。

夜风中带着一丝清寒，墨林没有睡意。他随意地坐在一棵老树虬结的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仰头。

繁星遍布着夜空。

比他在修仙界任何所见的都要更清晰，更繁密，更……触手可及。

修仙界的夜空往往被浓郁的灵气辉光所渲染，或被大能们布下的洞府阵法所遮蔽、转化，星光反倒显得遥远而疏离，只是浩渺背景的点缀。即便是在灵气尽失、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专注”地仰望过一片毫无修饰的、纯粹的星空。

那光点密布，如同细碎冰冷的钻石被随意洒落在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绒布上。它们的大小、亮度各不相同，有的稳定如灯，有的则细微闪烁着，仿佛随时会熄灭。银河——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天际，那是亿万颗星辰汇聚成的宇宙潮汐，在此刻，无声地流淌在他的眼前。

没有神识能够探入那片黑暗，没有法力去牵引星辰之力。他与它们之间，隔着的仅仅是凡人无法跨越的空间尺度，一种既真实又充满距离感的存在。这距离无法用缩地成寸的神通丈量，只留下纯粹视觉上的壮观和心灵上的冲击。

他的热血曾在体内咆哮，试图切割一切障碍，想要修炼出灵气，如今似乎也在这星河之下陷入了沉寂。一种空阔感从头顶压下，宏大而寂寥，带着令人微窒的冰冷。

“凡尘俗物”……清花娘娘白天的话语，在此刻有了新的映照。他曾执着于仙凡之别，以为这方天地无灵，便贫瘠荒芜，不值一顾。然而，这朵蓝鸢尾，这顿粗陋却暖了五脏的饭食，这相互依偎的取暖，这不受任何仙道法则点缀的漫天繁星……

尘世之物，亦有其磅礴浩瀚之处，不在灵力多寡，而在其本身的、原始而坚韧的生命力，在天地运转、星辰演化的纯粹法则之间。

识海深处，那片代表清花娘娘意识的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跳脱或不满地“嘁”出声响。它安静地悬浮着，散发出一种极为微弱的、难以形容的韵律，如同无声的叹息，又像是在“感受”着什么。那韵律极其微弱，却像心跳般规律地搏动着，似乎正随着墨林此刻感受到的星穹脉动而轻微共振。

感受这烟火红尘……感受这无灵天地本真的律动……

清花娘娘的低语，或者说某种意念的传递，从未如此清晰地在他心湖中荡开涟漪。这不是教导，更像是一种印证，一种她自己也在重新体悟的过程。

墨林缓缓闭上眼，不再仅用眼睛去看那星空。他尝试着放下过往一切认知的“外物”——修仙界的记忆、对灵气的执着、深藏的仇恨与回家的渴望……仅仅用身心去感受当下的存在。

夜风的微冷拂过脸庞，带着草木的味道。

火堆灰烬残留的余温，透过地面隐隐传来。

士兵熟睡后沉缓的呼吸声，林间不知名小虫的窸窣鸣叫。

远处，花海在黑暗中无声起伏。

头顶，是浩瀚冰冷、却又壮丽得令人失语的星汉。

身体深处，那沉寂了许久的尘心……不，或许是更本源的某种东西，仿佛在深渊之下，随着识海中清花娘娘那若有似无的奇异韵律，极其极其缓慢地……搏动了一下。

那不是剑意的凝聚，不是对境界的冲击，更非对灵气的渴望。更像是一颗干涸的心核，第一次被纯粹的、属于这个无灵世界的“真实”所浸润，无意识地微微震颤。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如同石缝里冒出的第一点新芽的初颤，指向的不是苍穹，而是脚下承载一切的厚重土地……

黎明之前的凉意更深了。天际尽头，在那深邃的墨蓝之中，悄然亮起了一颗格外清晰、格外稳定的星辰。

它像一枚刚刚擦拭干净、钉入夜幕的银钉，沉静而执着地闪耀着。光虽清冷微弱，却仿佛刺破了笼罩在青州方向最后一丝浓重的暗影，带来一种极其坚定的方向感——那是启明星，它亘古不变地昭示着夜的将尽，路的所指。

在它光芒隐约映照的下方，连绵的山峦轮廓更清晰了些，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在那些庞大暗影的尽头，在那目力尚未能及的平原尽头，就是他们此行的终点——青州城。无需奇遇，没有危险，只要沿着脚下这片属于凡俗的山林之路，稳稳地走下去，光明就在前方。队伍安静地沉睡在星光下，启明星的微光如同一位沉默的向导，为他们锚定了归家的方向。旅途未竟，但尘世的尽头己隐隐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