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内那持续不断的、沙哑的低语彻底沉寂了。
最初的几个小时,凯兰几乎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只有风吹过怪异林木的沙沙声,远处不知名生物的嚎叫,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脚步声回荡在耳际。这种寂静并非安宁,反而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某种更庞大的恐怖正在这寂静中悄然酝酿。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骤然斩断丝线的木偶,虽然获得了短暂的行动自由,却失去了方向,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虚无之上。
他不敢停留。凭借着记忆中低语指引方向的方向,以及天空中那轮妖异紫月的位置(他隐约感觉银月代表某种他熟悉的、冰冷的安全,而紫月则象征着陌生与危险),他艰难地在茂密、潮湿、散发着各色幽光的丛林间跋涉。
胸口的匕首印记不再灼热,变得冰冷而死寂,如同一块真正的墨色纹身。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他体内“消化”着、融合着。偶尔,在极度疲惫或精神恍惚的瞬间,一些完全陌生的、破碎的知识碎片会突兀地闪过他的脑海——关于某种黑暗植物的毒性,关于一个星辰运转的偏角,关于一种扭曲符文的残缺笔画……这些碎片来自那个被吞噬的祭坛核心,来自那沉睡的低语。它们像不属于他的异物,冰冷地镶嵌在他的意识里。
这让他感到恐惧,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扭曲的“好处”。比如,他能下意识地避开一丛散发着甜蜜气息、却能让肌肉瞬间僵硬的“梦魇蕨”;比如,他能辨认出泥地上某种巨大猫科动物的足迹还很新鲜,从而提前绕行。
他就像一個被迫吞下了毒药却又因此获得了短暂夜视能力的囚徒,在生存与本能的厌恶间艰难挣扎。
两天?还是三天?在这片永恒双月照耀、缺乏明确昼夜更替的森林里,时间感变得模糊而不可靠。他依靠着溪流中发光小虾的活跃周期和某种夜间才会闭合的巨型花朵来判断大致的时间流逝。
干粮(腐豸肉早己吃完,后来他设法用简陋的陷阱捕捉到一种味道稍好的、类似兔子的生物)即将耗尽,疲惫和孤独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无边无际的怪异森林吞噬时,一丝微弱的、不同于植物荧光的光芒,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炊烟气味,从前方林地的缝隙中传来!
文明的气息!
凯兰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极度渴望与巨大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渴望的是食物、火焰、安全的庇护所,甚至是同类的面孔——哪怕只是陌生的面孔。恐惧的是……他的样子,他的经历,他体内那邪恶的印记和沉睡的低语。这些“正常人”会如何对待他?
但他没有选择。虚弱的身体和空瘪的胃袋推着他,踉跄地向着光芒的方向走去。
拨开最后一道如同幕布般的垂藤,眼前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那并非他想象中的村庄或城镇,而是一个……哨站。
坐落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背靠着陡峭的、布满尖锐黑色晶体的岩壁(这就是“黑棘”之名的由来?)。哨站由粗糙的原木和巨大的黑色岩石垒砌而成,围着一圈尖锐的、顶端被削尖并用火焰烤硬了的木栅栏。栅栏外围甚至还有一道浅壕沟,里面插满了削尖的木刺。一座简陋的、带有瞭望台的木质哨塔矗立在栅栏后方,塔顶有一个裹着厚皮毛的身影正警惕地巡视着。
栅栏之内,是几十栋低矮的石头或木屋,屋顶覆盖着兽皮或厚厚的苔藓。中央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巨大的篝火,上面架着烤肉的铁架和烧水的铁锅。一些身影在火光间走动,大多穿着厚实的、缝补过的皮毛衣物,携带武器——多是长矛、斧头和粗糙的弓弩。
整个哨站散发着一种粗犷、坚韧、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气息。这里的人显然生活得并不轻松,森林的威胁无处不在。
凯兰的出现很快就被发现了。
“嘿!下面!什么人?!”哨塔上的守卫发出了粗哑的喝问,同时拉动了某种机关,一阵刺耳的金属铃声响彻哨站。
瞬间,栅栏后涌现出更多人影,武器对准了栅栏外孤立无援、衣衫褴褛的凯兰。他们的眼神锐利而充满警惕,脸上大多带着伤疤和风霜之色,看不到丝毫友善。
凯兰的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害,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那柄简陋的腐豸甲壳匕首被他藏在了后腰的破布下。
“我……我没有恶意!”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但干渴和虚弱让他的声音嘶哑微弱,“我在森林里迷路了……需要……帮助……”
栅栏后的人们警惕地打量着他。他看起来确实毫无威胁——一个瘦弱的少年,满身污秽,衣服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脸色苍白得像鬼,只有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哀求与恐惧。
一阵交头接耳后,一个像是头领的人物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头划到下巴,左眼浑浊灰白,显然己经失明。他仅剩的右眼如同鹰隼般锐利,上下扫视着凯兰。
“迷路?”独眼头领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怀疑,“一个人?在这‘泣血之林’里?小子,撒谎也得找个像样的理由!说!你是不是‘灰烬部落’派来的探子?!还是那些该死的‘剥皮者’的诱饵?!”
泣血之林?灰烬部落?剥皮者?这些陌生的名词让凯兰更加茫然。“不……我不是……我真的只是迷路了……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的村子……”他哽住了,无法说出祭品的事实。
独眼头领眯起仅剩的眼睛,似乎在评估他话中的真实性。他注意到了凯兰破旧衣物下隐约露出的皮肤上那些正在快速消退的勒痕,以及他那异常苍白、似乎从未经历过足够日照的肤色。
“开门。”最终,头领挥了挥手,语气稍缓,“搜他的身,然后带进来。量他一个人也玩不出花样。”
沉重的木栅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两个手持长矛的守卫谨慎地走出来,粗鲁地对凯兰进行了搜身,轻易地找到了那柄可笑的腐豸匕首,随手丢在地上,然后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走进了哨站。
一进入栅栏内,凯兰立刻被几十道充满审视、好奇、怀疑的目光包围了。男人们大多体格彪悍,女人们也同样结实能干,孩子们则躲在大人们身后,用怯生生又带着一丝野性的目光偷看他。这里的人们似乎过着一种时刻准备战斗的艰苦生活。
独眼头领走到他面前,沉声道:“我是卢锡安,黑棘哨站的守卫队长。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从哪个村子来?为什么会独自一人深入到泣血之林这个位置?这附近除了我们哨站,根本没有其他人类聚居点!”
凯兰低下头,避开了卢锡安锐利的目光,小声道:“凯兰……我叫凯兰。我的村子……很远,在森林的另一边。我们……我们遭到了袭击,只有我逃了出来……”他半真半假地编造着,心脏因谎言而剧烈跳动。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被随意丢弃在哨站门口泥土里的那柄简陋腐豸甲壳匕首,接触到他刚刚滴落在地的几滴汗水和微不足道的血迹后,那粗糙的、污浊的甲壳表面,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与凯兰胸口印记同源的暗红色流光。甲壳内部,某种极其细微的、类似血管般的纹路悄然延伸了一毫米,仿佛被极其稀薄的“皇血”短暂激活,但又因能量不足而迅速沉寂,变得更加不起眼。
卢锡安独眼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周围的人群中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袭击?是魔物还是那些该死的灰矮子?”“看他细皮嫩肉的样子,不像能干重活的,别是个累赘。”“眼神倒是挺清澈,不像撒谎……”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议论。
“卢锡安队长!等等!”
人群分开,一个干瘦、佝偻、穿着脏兮兮的亚麻长袍的老者拄着一根扭曲的木杖走了出来。他头发稀疏灰白,眼窝深陷,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暗沉的斑点。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混合了狂热、偏执和贪婪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凯兰,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看一个极度污秽的东西。
他是哨站的巫医(或者说自称的巫医),老莫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