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着嗓子喊:“东家,俺捎了一筐荔枝回来,就放在院门口,您若有空就出来拿!”
梁含章正与高夫人喝海鲜粥,闻言哎了一声,起身出去把荔枝拎进门。高夫人有时看着梁含章会出神,眼神细腻温柔,就像在看自己女儿一样。
梁含章始终感激庄秉怀当年大恩,也感激这位高老夫人。
因为高氏,她终于体会到有个母亲,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她自小无父无母,被亲生父母卖出去,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那时候,她常常在想,若她像寻常人一般,有关爱子女的父母,该多好。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受欺凌,不用担心因为做不好而几日吃不上饭,不用担心主子不如意就动辄打骂。
这些噩梦,都不会存在。
她也知,这些想法,不过奢望。她已经不求找到生身父母。
那种人即使你找回去,她们也能继续卖你第二遍。
可能她这个人,生来亲缘淡薄。既如此,便不要强求。
她也不想强求啊,可在高夫人身边,她能清楚感受到,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是怎样肆意生活的。
不论你做错了什么,只要不是任何大事,她们都会温声安慰你:不用担心。不论你害怕什么,她们也会软软抱着你,说:别害怕。
所谓亲人,就是人活在世上的眷念和底气。
如今这底气,她也有了。
高氏总会温柔望着她,会耐心听她言语,会包容她所有的一切。在高氏身边,她不用担心触怒对方而惊慌失措,因为她知道,高夫人不舍得对她生气。
其实,哪是高夫人依赖她,舍不得她,分明是她自己,已经习惯了高夫人的温柔,再舍不得离开。
每每此时,她就会对那个只短暂相处了几个月的孩子,生出无数的愧疚。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还是早产儿,身子娇弱,居然让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其实,她与自己那贩卖亲女的父母相比,又有何不同呢?她把孩子放在了皇家,何尝又问过他喜不喜欢?
她本质上,也是位刻薄寡恩的母亲罢。
……
那荔枝是刚摘下的,岭南多荔枝,荔枝又是极其难保存的水果,一日色变,二日味变,三日香变。等到四五日后,荔枝就彻底变质,不能食用了。
可岭南与京都长安,足足有几千里之遥,五里一置,十里一候,即使八百里加急送去,也无法保证能让长安皇城的帝王吃到新鲜的荔枝。
所以,既然山不就我,我就山是么?难道建平帝南的目的,就真的是品尝新鲜荔枝?
梁含章剥开红色荔枝壳儿,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白玉果肉,她轻轻递到高夫人嘴里:“娘,你吃”。
高夫人年纪大,对这些上火的东西不怎么克化,只能一次吃几个。梁含章也没敢多喂,剥了三四个就停止了。
高夫人看着她,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她略微有些出神,视线从梁含章眉眼反复扫过,隐约之中,她竟能看出昔日夫君的影子。
这孩子,当真不是她血脉吗?
高氏泪珠缓缓滑落,她直起身子,忍不住开口:“章娘,你说你无父无母,是从小被家里人卖走的?那你可曾记得两三岁时发生的事情?”
梁含章努力回想,可那段记忆始终像被蛛网牢牢结住一般,她看不清,也窥探不了分毫。
且不说两三岁,就是五六岁的记忆,她也没有。按理说小孩儿长到四五岁,就已经开始保持固定记忆了。但她自身的情况很奇怪,七八岁前面的记忆,全然没有。
她如今二十又二的年纪,回望过去的人生,竟有一大半都是空白的。
这认知让梁含章很是懊恼。
她捂着脑袋有些难受,闷闷道:“不记得了”。
高夫人也不逼她,依旧慈眉善目,如同普度众生的观音大士,她眼角湿润,声音似悠远钟声在响:“若,你真是我女儿,该有多好……”
不仅高夫人这般期盼,梁含章亦这般期盼,以及高夫人长子庄秉怀,也是这样期盼的。
高夫人丧女,她无父无母,若她真是高夫人的女儿,该有多好。那时候,她就可以清楚告诉自己,她不是被父母卖掉的,她是被拐子拐走的。
因她被拐之事,母亲多年来伤神,一直对她消失之事耿耿于怀。她不是被人抛弃的存在,她也是有人念着的。
念着的,是她的父母,是她的哥哥。
察觉到梁含章表情的一瞬间僵硬,高夫人遂笑道:“你放心,不论你是不是我亲生女儿,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变。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女儿了……”
梁含章声音似被黏腻的糖霜黏住,她努力发出一声呼喊:“娘!”。
这个称呼,她已经叫过太多遍,可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让人觉得心口都在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