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灰暗彻底吞噬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桌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
不是作业纸,也不是打印的成绩单。那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被小心翼翼地折成了方方正正的、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像一件精心包装的微型艺术品。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桌角一隅,在夕阳的金辉里,边缘泛着柔和的光。
林远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张微凉的表面。他拿起那个小小的“豆腐块”,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一层,两层……他慢慢地将折起的纸页展开。
铅笔的痕迹显露出来。
线条简洁,甚至有些稚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动和传神。
画的是讲台。讲台上站着一个人,穿着略显宽大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高高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那纸条的形状,林远一眼就认出是“吐槽大会”时用的小纸片)。他侧着脸,眉头因为用力而微微蹙起,嘴角的线条绷得有些紧,让整张脸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滑稽的严肃?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艰难、需要全神贯注的操作。
但吸引林远全部注意力的,是那双眼睛。
画者用铅笔的侧锋,极其细腻地铺陈出深邃的阴影,将那双眼窝刻画得格外立体。眼神的焦点,牢牢地锁定在手中那张纸条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没有平时课堂上的那种无奈或强撑的威严。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专注。像是在拆解一枚构造精密的炸弹,又像是在解读一份来自外太空的神秘密码。那专注的光芒,穿透了纸张,也穿透了林远此刻灰暗的心境。
画风是简洁的速写,没有任何多余的背景渲染,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刻的神韵。在画纸的右下角,一个极其细小、却工整无比的铅笔签名缩写,安静地躺在那里:
CYX。
陈小雨。
林远拿着这张画,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彻底僵在了椅子上。办公室里的光线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夕阳的余晖不再是迟暮的昏黄,而是变成了某种温暖的、带着穿透力的光束,恰好落在那双被画得格外专注的眼睛上。
画中的自己,是如此的陌生。那个在讲台上举着学生吐槽纸条、努力维持秩序、试图理解这群“问题儿童”内心世界的自己,原来在某个角落的注视下,是这个样子的?笨拙,甚至有点可笑,但眼神里……竟然真的有光?
巨大的冲击感,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心口那块冰冷的铅块。王主任的咆哮、成绩单的刺目、李浩的泡泡、吴明的冷漠……所有这些沉甸甸的负面情绪,在这张小小的、无声的画作面前,竟奇异地开始松动、退散。
他想起陈小雨画本被毁时通红的双眼,想起她带着哭腔说“他们不懂……我妈也说没用”,想起自己拍桌子吼出的那句“放屁!能画出这种漩涡的人比解方程厉害多了!”,想起她撞在门框上捂着额头跑开时丢下的那句细若蚊呐的“谢谢老师”……
他想起篮球场上李浩进球后张扬的嘶吼和队友的簇拥,想起他护住低年级学生时凶狠又别扭的背影……
他想起走廊里,吴明堵住他,用那种冻死人的语气抛出那个犀利到让他CPU差点烧干的专业问题,还有他转身离开时,那微不可察的、慢了一拍的脚步……
这些碎片般的画面,这些被他视为“微小火苗”、在冰冷的分数现实面前几乎要熄灭的瞬间,此刻在这张画的照耀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它们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挣扎,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努力想要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混杂着迟来的暖意,猛地冲上了林远的鼻尖和眼眶。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在夕阳温暖的余晖中,他盯着画上那个表情滑稽却眼神专注的自己,突然“噗嗤”一声,低低地笑了出来。
笑声一开始很轻,带着点自嘲,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几乎变成了无声的、肩膀耸动的开怀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操……”他抹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那双被陈小雨捕捉到的、专注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个小小的“CYX”。
行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就是倒数第一吗?不就是9分吗?不就是王主任的唾沫星子吗?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抚平,像是收藏一件稀世珍宝,然后郑重其事地、端端正正地,将它贴在了自己办公桌正前方的隔板上。画中那个专注的眼神,正好平视着他。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重新充满了电。他“啪”地一声掀开笔记本电脑盖子,屏幕冷光映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画中更加明亮的火焰。
浏览器被打开,空白的搜索框闪烁着光标,像一个等待填写的未来。
林远活动了一下手指,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痞气、又充满干劲的弧度,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字:
“如何让学渣爱上学习?在线等,挺急的。”
搜索按钮被用力按下。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脸上那抹久违的、属于挑战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