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双臂,任由内侍们为他换上更加隆重繁复的冕服。十二旒白玉珠串成的冕冠戴在头上,微微晃动,视野被分割成一片片,如同他此刻破碎又混乱的认知。每一道工序都严格遵循着古礼,庄严肃穆,却也死板僵化。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提线木偶,被一股巨大的、名为祖制和礼法的力量推动着,走向那个注定充满悲剧的舞台。
这就是系统枷锁。他面对的,从来不是几个简单的奸臣或叛贼,而是一整套运行了二百多年、早己僵化腐败到根子里的政治、经济、军事系统。
税收制度崩溃,土地兼并严重,卫所兵制名存实亡,官僚系统党同伐异、效率低下……他的知识告诉他,必须进行伤筋动骨的、系统性的改革,才有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但现实是,他此刻连自己的一个念头,都未必能顺畅地传出这深宫大院。他要用凡人的手段,去挑战这积重难返的庞然大物。
“皇爷,百官己齐集皇极殿外,静候圣驾。”王承恩再次低声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沈溪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身华丽到极致的冕服,仿佛有千钧之重,要将他压垮。多疑、急躁、忧惧……这些属于原主的性格特质,如同毒藤般缠绕在他的心脏上,汲取着那名为恐惧的养分。而属于沈溪的宏观视野和后世知识,则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清晰地剖析着这具庞大帝国躯体内的所有病灶,却一时找不到下刀之处。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象征着登基大典正式开始的浑厚钟声,再次穿透宫殿的层层阻隔,清晰地传了进来。
“当——”
“当——”
“当——”
钟声悠远,洪亮,涤荡着紫禁城的晨霭,也仿佛敲击在他的灵魂之上。
那一瞬间,所有的混乱、挣扎、恐惧,似乎都被这庄严的钟声短暂地压制了下去。一股极其强烈、极其不甘的意念,从灵魂深处咆哮而起。
不!绝不!
我不是来走这既定悲剧的过场的!我知道所有的坑,我知道所有的雷,我拥有超越这个时代数百年的见识!这大明,这华夏,不能就这么亡了!
认知诅咒让他窒息,惯性牢笼让他束缚,系统枷锁让他举步维艰。但他是唯一的变数,是这盘死棋里,唯一一颗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棋子。沈溪的理性与朱由检的身份正在艰难地融合,一个既知历史走向,又必须立足于当下现实的复杂意志开始成型。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底那剧烈的动荡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狠厉的决绝。他攥紧了袖中那双因为记忆融合和情绪激荡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镇定。
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沉香和古老宫殿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陈腐而又沉重的味道。
“起驾。”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变声不久的青涩,却异常沙哑,而且蕴含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力量。
王承恩敏锐地感觉到了新君语气中那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但他不敢多想,只是更加恭敬地躬身:“起驾——皇极殿——”
辇车早己备好,仪仗肃立。朱由检迈步,踏上辇车。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历史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车轮滚动,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碌碌的声响,向着皇极殿方向而去。晨光终于刺破了最后一丝阴霾,将金色的光芒洒落在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光芒,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沉重的阴翳。
透过冕旒的珠串,他看着前方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巍峨大殿,看着殿前广场上那黑压压一片、如同潮水般跪伏下去的文武百官。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席卷而来,震耳欲聋。
在这极具冲击力的场景中,在一片象征着绝对臣服的人海之前,一个念头,如同在狂风中顽强燃烧的火种,在他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这大明,我要它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