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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残喘（第1页）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灼热的剧痛之间浮沉。陈五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滩涂上的烂木，被名为“痛苦”的潮水反复冲刷、浸泡，每一次涌动都带来新的、更细致的折磨。右腿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撕裂感，而是变成了一个拥有生命的、不断搏动的痛苦核心，向全身辐射着灼热和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仿佛将更多的痛楚泵送到西肢百骸。

寒冷，是另一种如影随形的酷刑。南国的夜本不算酷寒，但失血过多带走了他体内几乎所有的温度。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僵。焦黑的皮肤与破烂的衣物黏连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引发新一轮的灼痛和撕裂感。

他试图蜷缩身体，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但稍微一动，腿上的伤就如遭雷击，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他只能像一具破败的木偶，僵硬地摊在那里，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俘虏聚集的地方，死气沉沉。除了偶尔受伤者抑制不住的呻吟，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看守的清兵抱着兵器，在周围来回踱步，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倨傲和不耐烦。他们的目光扫过这群残兵败将，如同打量一群待宰的牲畜。

“水……水……”

旁边一个声音微弱地响起，带着干裂的嘶哑。陈五艰难地偏过头，看到离他不远躺着一个年轻的俘虏，胸口一片暗红，呼吸急促而浅薄，嘴唇己经干裂起皮，眼神涣散地望着天空，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字。

没有人回应他。清兵不会给他们水，而俘虏们自身难保，谁又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思去照顾旁人？

陈五自己的喉咙也干得冒火，像是有砂纸在摩擦。他看着那年轻士兵渴望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但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年轻士兵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终，在一次长长的、无声的吸气后，彻底归于沉寂。

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那片被火光映红、看不到星辰的夜空。

又一个。

陈五闭上了眼睛，胃里空无一物，却泛起阵阵酸水。死亡，在这里变得如此寻常，如此廉价。它不再遥远抽象，而是就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附着在每一个喘息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清军似乎完成了初步的肃清和布防，开始处理这些俘虏。

几个清兵在一个哨长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开始粗暴地将俘虏分类。伤势较轻、还能站立的，被驱赶到一边，用绳索串连起来，他们的命运很可能是成为苦役，或者被押送回大陆充军、贩卖。而像陈五这样伤势沉重、明显无法行动的，则被归为“废人”一类，留在原地。

“这些怎么办？”一个清兵指着陈五他们这几十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员，问道。

那哨长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大人有令，厦门初定，兵力吃紧，没空管这些累赘。让他们自生自灭。等会儿派两个人，把他们拖到那边乱葬岗去，省得死在这里发臭，引发瘟疫。”

命令被迅速执行。几个清兵开始动手，像拖死狗一样，将那些无法动弹的俘虏往不远处一个天然的土沟里拖拽。那土沟里，己经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扭曲的物体，显然是之前被随意丢弃的尸体。

轮到陈五时，两个清兵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在地上拖行。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背部和腿部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像破布一样被拖动。

最终，他被扔进了土沟。身体砸在几具尚有余温，或是己经冰冷的尸体上，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软塌触感。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开始腐败的酸臭气味几乎凝成实质，疯狂地钻进他的鼻孔。

土沟里，还活着的人发出微弱的哭泣或呻吟，但更多的，是死寂。

清兵们干完活，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陈五躺在尸堆之中，仰望着头顶那一小片逐渐亮起来的天空。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淤泥，将他彻底淹没。没有被首接处死，而是被扔在这里，与尸体为伍，等待着伤重不治，或是饥渴而死，或是被野兽啃噬……这种缓慢而屈辱的死亡方式，比一刀了结更加残忍。

他就要这样死去了吗？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烂在这臭水沟里，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住。

不……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不甘，从他心底最深处挣扎着冒了出来。他不能就这样死！他还没有……还没有……

还没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家国天下，反清复明，那些曾经激励过他的宏大词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兵，一个被主帅抛弃的棋子，一个濒死的俘虏。他还能做什么？

可是，那股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最后一点反抗意志，支撑着他，让他没有立刻放弃。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着周围。土沟不算太深，但以他现在的状态，绝无可能爬出去。旁边的“邻居”，有些己经僵硬，有些还在微微抽搐。他看到不远处，一具尸体腰带上挂着一个皮质的水囊，水囊看起来干瘪，但或许……还有一点点残留？

希望，如同鬼火，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

他开始向那个水囊的方向蠕动。每移动一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咬破了嘴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汗水混合着血污，浸湿了他身下的泥土。

这段不足一丈的距离，仿佛天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够到了那个水囊。手指颤抖着解开系绳，将水囊倒过来，用力摇晃。

几滴浑浊、带着些许异味的水滴，落入了他的口中。

太少，太少了。甚至无法他干裂的喉咙。

但就是这几滴水，仿佛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力量。他在尸堆里，大口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