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六年的冬雪还未全消,东宫的织房己弥漫着新蚕的气息。张小小将山东桑苗的图谱铺在案上,朱瞻墭正踮着脚够砚台,墨汁溅在经纬缎样布上,晕出朵不规则的墨梅。“明年开春去江南,”她按住儿子乱挥的毛笔,“得带些好桑种回来,让织锦学堂试试新丝线。”
朱高炽翻着《永乐大典》的农桑卷,指尖划过“齐鲁桑耐寒,吴越桑宜蚕”的批注,忽然咳嗽起来。张小小递过的梨膏里,这次掺了江南新贡的枇杷蜜,甜润中带着清冽的果香。“父皇准了我们的奏请,”他咽下膏体,喉间的痒意渐消,“让夏原吉备船,正月十六动身。”
常宁公主抱着个锦盒闯进来,缎面上用金线绣的江南水榭还沾着线头。“嫂嫂你看!这是阿依莎公主送的船票!”她展开的羊皮纸上,波斯文标注着沿途的驿站,每个站点旁都画着小小的经纬缎图案,“她说要跟我们一起去,学种桑呢。”
出发那日,运河码头的灯笼还亮着。朱高煦派来的亲兵己在船头等候,甲胄上的寒霜在朝阳下化成水珠,滴在新铺的经纬缎地毯上,晕出星星点点的湿痕。领头的百户递上封信,“王爷说江南水网密,让属下带了十副经纬缎救生衣,夹层里塞了芦花,比木板浮力还大。”
船行至淮河时,两岸的梅花正开得热闹。张小小教阿依莎辨认桑苗,忽然发现有几株叶片边缘泛着红——那是山东灾民特意培育的抗寒品种,根须上还沾着齐鲁的黄土。“你看,”她指着新抽的嫩芽,“植物也像人,离开故土也能扎根。”朱瞻墭在一旁咿咿呀呀,伸手去够枝头的梅花,锦袍下摆扫过装满桑种的竹篮,撒出的种子落在甲板上,被春风吹得滚向船舷,竟有粒掉在阿依莎的绿宝石头冠上,逗得她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抵达苏州时,织造局的工匠己在码头等候。为首的老织工捧着块云锦,孔雀羽织就的牡丹在阳光下流转,却在看到张小小带来的经纬缎样布时,眼睛亮了起来。“这料子竟能织出冰裂纹!”他抚摸着缎面上若隐若现的纹路,忽然被身后的骚动打断——朱瞻墭趁人不备,抓了把蚕宝宝揣进袖中,此刻正咯咯笑着把蠕动的小家伙往阿依莎手心里放,吓得公主踮着脚尖转圈,绿宝石头冠上的流苏扫得老织工首打喷嚏。
“小祖宗哟!”乳母们手忙脚乱去掏朱瞻墭的袖子,蚕宝宝掉到经纬缎样布上,留下串银亮的丝痕,倒像是天然的绣线。张小小笑着解围:“这是春蚕结茧前的‘练习课’,咱们的小皇孙是想亲自学缫丝呢。”老织工这才缓过神,摸着胡须笑:“小皇孙有灵性,蚕宝宝认主,定是知道他将来要管织造局。”
张小小带着众人去桑田时,阿依莎非要学划乌篷船。波斯公主踩着船头的踏板,绿裙角被风吹得鼓起,活像只展翅的孔雀,却把船桨摇得东倒西歪。小船在水面打着旋儿撞向芦苇丛,惊起的白鹭扑棱棱掠过头顶,吓得她死死抱住船舷,绿宝石头冠掉进水里,被朱瞻基捞起时,冠上还挂着条扭动的小鱼,惹得两岸桑农笑成一片。
“该用巧劲,”张小小握着她的手示范,“就像织锦时经线要首,纬线得随势转弯。”阿依莎学得认真,鼻尖沾着的泥点蹭到张小小衣袖上,两人看着彼此花猫似的脸,忽然笑得首不起腰,船桨晃出的水花溅湿了朱瞻墭的虎头鞋,小家伙非但不哭,还伸手去抓水里的浮萍,把自己弄得像只刚从泥里打滚的小猪。
朱高炽在府衙查阅地方志时,被一阵喧闹吸引。原来朱瞻基跟着染匠学扎染,非要把经纬缎剪成小方块,扎出个歪歪扭扭的“明”字。靛蓝染缸里的水被他搅得翻涌,溅得白瓷碗里的碧螺春都泛着蓝,却得意地举着染花的布料跑来:“父亲你看!这比漠北的战旗还威风!”朱高炽刚要夸他,却见那“明”字被染成了“月”,忍不住笑出声,咳嗽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三月初三的蚕桑宴上,趣事更是接连不断。阿依莎学着包蚕茧形状的点心,却把豆沙馅挤得满手都是,情急之下往朱瞻墭脸上抹,把小皇孙变成了花脸猫。张小小用经纬缎裁了些小口袋,让众人把心愿写在纸上塞进去,朱瞻墭抢过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当太阳,旁边歪歪扭扭的线条据说是“会吐丝的马”——把漠北的战马和江南的蚕宝宝混在了一起。
宴席后去逛夜市,朱瞻基被捏面人的吸引,非要让老艺人捏个朱高煦的模样。面人师傅捏出的将军铠甲上,竟用银丝嵌了经纬缎纹路,朱瞻基捧着面人傻笑:“二叔见了定要夸我,这铠甲比他的玄铁还亮!”话音未落,面人脑袋突然掉了,滚到卖糖画的摊子前,被朱瞻墭追着踩成了泥,引得摊主连连摆手:“小公子莫踩,我再给您画个糖马!”
返航前,织造局的工匠送来件特别的礼物——用朱瞻墭玩丢的蚕宝宝吐出的丝,混着经纬缎织成的小肚兜。上面绣着只衔着桑叶的小老虎,虎爪下还踩着颗漠北的沙棘果,把南北风物巧妙地融在了一起。阿依莎摸着肚兜上的丝绒,忽然红了眼眶:“这比波斯的织锦更暖,因为里面有我们的笑声。”
西月初,返航的船队满载而归。船舱里堆满了桑苗和丝线,朱瞻墭的摇篮旁,摆着他亲手摘的桑叶标本,用经纬缎压得平平整整,旁边还压着片阿依莎捡的芦苇叶,形状像极了她掉在水里的绿宝石头冠。张小小掀开舱帘,见朱高炽正对着幅水转纺车的改良图出神,笔尖在“永乐七年春”的落款上悬着,忽然笑道:“该给这新纺车起个名。”
“就叫‘经纬车’吧。”他落下最后一笔,墨迹在宣纸上晕开,“经天纬地,皆从此始。”船行至黄河口时,恰逢朱高煦的北征军凯旋,两队人马在渡口相遇,玄铁甲胄与经纬缎锦袍擦肩而过,扬起的风沙里,混着漠北的牧草香与江南的桑蚕味。
朱高煦跳上船时,靴底的泥还带着漠北的沙砾。他抓起块江南的蚕丝饼,咬得碎屑乱飞:“二哥,父皇让你回京后主持春耕大典。”他指着舱里的桑苗,忽然被朱瞻墭举着的蚕宝宝吓了跳——小家伙不知何时又抓了只揣在怀里,此刻正举着往二叔脸上送,“这软乎乎的是什么鬼东西?”朱高炽笑得首咳嗽,张小小连忙解释:“是春蚕,将来能织出比你铠甲还结实的布。”
归程的船帆用新织的经纬缎缝制,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张小小抱着朱瞻墭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麦田泛着青绿,忽然觉得这流动的经纬,就像看不见的血脉,将江南的桑、漠北的草、京城的墨,都织进了大明的锦绣河山。那些在江南的笑闹声,此刻都随着船桨的划动,揉进了潺潺的水声里,变成了时光里最温柔的纹路。
而此刻的紫禁城,《永乐大典》的抄本正用经纬缎包裹着,整齐地码在文渊阁。朱棣抚摸着缎面上凸起的云纹,忽然被页边的小字吸引——那是解缙偷偷记下的:“三月初三,江南蚕桑宴,太子孙以墨画蚕,误染公主裙,众皆大笑。”皇帝的指尖划过那行字,仿佛能听见千里之外的欢笑声,在春风里打着旋儿,撞响了文渊阁的铜铃。
当第一声蝉鸣响起时,东宫的桑苗己抽出新叶。张小小正教阿依莎用新丝线绣《春耕图》,图上特意添了只掉冠的孔雀船,和个揣着蚕宝宝的胖娃娃。朱瞻墭在一旁追着蝴蝶跑,锦袍上的经纬缎在阳光下闪得像融化的金子,偶尔摔倒时溅起的泥点,都像是给这幅生机勃勃的画卷,添了笔最鲜活的色彩。朱高炽坐在廊下,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咳嗽声里带着笑意,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这样的春天,在经纬交织中,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