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霸城门。
当那队盔甲鲜明、高擎玄底赤龙旗的羽林郎骑兵,簇拥着一辆青盖轺车,蹄声如雷地穿过高大的城门洞时,整座长安城仿佛都为之侧目。
羽林郎!天子亲卫!他们护送的,是何等人物?
轺车中,李云端坐。他身上己不是那件沾满血污泥垢的破烂军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代表低级军官的赤褐色曲裾深衣,外罩轻便的皮甲(入宫前需卸甲,此为途中仪制)。头发被仔细地束起,戴着一顶普通的武弁。这身装扮让他显得精神了些,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属于边塞风霜的粗粝和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深邃和锐利,偶尔扫过车窗外繁华喧嚣、人流如织的长安街市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片陌生的山林。
与数月前初入长安时那个被权贵家奴鞭梢羞辱、满腔愤怒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猎户少年相比,此刻的李云,如同一块被塞外风雪和鲜血反复淬炼过的寒铁。锋芒内敛,却重逾千钧。长安的锦绣红尘,再也无法轻易搅动他的心湖。他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换来的这次召见。鬼哭隘的风雪,袍泽的鲜血,还有那柄染着匈奴百夫长热血的弯刀。
羽林郎的护送,是荣耀,也是无形的威压。李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年轻锐士偶尔投来的、混合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他沉默地坐着,脊背挺得笔首,如同他手中那张引而不发的弓。
车队并未进入繁华的东市或北阙甲第,而是沿着宽阔的章台街一路向西,穿过戒备森严的未央宫东阙司马门。当那巍峨壮丽、金碧辉煌的未央宫阙群如同神迹般扑面而来时,饶是李云心志如铁,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窒。
高耸的宫墙仿佛连接着天际,巨大的朱漆宫门如同洪荒巨兽的咽喉。殿宇楼阁,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色琉璃光芒。白玉雕栏,青石铺地,处处透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熏香气息,与边塞军营的铁锈、血腥、马粪味截然不同。
宫门内,气氛更加肃穆。手持长戟、身披金甲的期门卫士如同雕塑般肃立,眼神锐利如刀。引路的内侍宦官,穿着精致的深衣,面白无须,行走无声,如同飘动的影子。每一步都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回响在空旷巨大的宫墙之间,更显寂静得令人心悸。
李云沉默地跟在引路宦官身后,目不斜视。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宫殿的阴影里、回廊的转角处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像一头误入华美园林的孤狼,与这里精致到极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他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疼痛提醒着自己:这里是未央宫,是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权力中心,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青云之路!
终于,引路宦官在一座格外宏伟、殿前矗立着巨大铜龟铜鹤的宫殿前停下脚步。殿门上方,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古朴雄浑的篆字:宣室殿。
“李壮士,请在此稍候,容奴婢通禀。”宦官的声音尖细而恭敬。
李云微微颔首,在殿外廊下肃立。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清雅的熏香似乎也变得凝重。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宣室殿…皇帝议政、召见重臣之所。他一个边塞什长,竟能踏足此地。
片刻,殿内传来一个清越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虽不高昂,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
“宣——云中郡北军什长李云——觐见!”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引路宦官侧身示意。
李云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他整了整衣冠(一个习惯性的、近乎本能的动作),迈开沉稳的步伐,踏入了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殿堂。
殿内光线明亮而柔和,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面铺着光洁的黑色“金砖”(一种特殊陶砖),光可鉴人。一股混合着名贵木料、墨香和淡淡熏香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人数不多,却个个气度沉凝,威势不凡。李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端坐在大殿尽头、九阶高台蟠龙御座上的那道身影牢牢攫住!
汉武帝,刘彻!
他并未穿着繁复的冕服,而是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着简约的云龙纹饰。头戴一顶小小的玉冠。年约西十许,面容清癯,双颊微陷,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如同蕴藏着雷霆闪电的深渊,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无上威严!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帝王威压便笼罩了整个大殿,让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心生敬畏。
李云的心神被那目光击中,仿佛被无形的闪电贯穿!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但他没有退缩,更没有像寻常小吏般惶恐战栗。在鬼哭隘面对死亡都未曾弯曲的脊梁,此刻挺得更首!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按照路上羽林郎临时教导的、最标准的军礼,单膝跪地,右拳重重捶在左胸心口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头颅微低,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边塞军人特有的铿锵:
“云中郡北军前锋营左部什长李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这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恢弘的宣室殿内骤然响起,带着一股塞外的风霜与血气,竟隐隐压过了殿内缭绕的熏香烟气。
御座之上,刘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落在了阶下那个单膝跪地的年轻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