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秋用力一摆手,打断了他:“有些事体(事情),侬晓得越少越太平!就跟我姆妈讲——”他的声音陡然低沉,字字清晰,“立秋,绝不会做对不起杨家祖宗的事!国忠,一切……拜托了!”
话音未落,杨立秋己决然转身,疾步没入弄堂口的人流,身影如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消失无踪。
“国忠……真是立秋?”杨家姆妈的声音带着颤音,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是立秋阿哥!”陆国忠将那个牛皮纸信封郑重地递过去,“这是伊(他)托我亲手交给侬的。”
杨家姆妈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在信封口撕扯了几下,竟没能撕开。一旁的顾曼莉见状,连忙接过来,小心地沿着封口撕开一道整齐的口子。
“杨家姆妈,侬定定心,慢慢看。”顾曼莉轻声安抚着,将信封交还到她颤抖的手中。
一叠簇新却带着路途气息的法币滑落出来,粗看约有五百多元。随后,是折叠整齐的信纸。
杨家姆妈急急展开信,昏花的眼睛几乎要贴到纸上。顾曼莉体贴地扶她坐下:“侬又不识字,让国忠读给你听!”。陆国忠接过信,信上是杨立秋似乎带点匆忙的字迹,国忠轻声读了起来:
姆妈:
侬好伐?身体要紧,勿要太操劳。
儿子立秋一切安好,勿要牵挂。儿子如今己是国军中尉军官,饷银也涨了。格次(这次)给姆妈带回法币五百五十元整,侬千万勿要省,自家买点滋补的吃吃,添件暖和的衣裳。
立秋原己随大部队撤至江西上饶。由于上峰有命,调我至另一紧要部门效力,故又折返上海。军务缠身,机密所限,恕儿子不能归家探望。万望姆妈体谅,切莫忧心。
余言再叙,望姆妈善自珍重!
儿立秋叩上
信末“叩上”二字墨迹微深,力透纸背。
杨家姆妈拿过信纸,看着信上儿子的字迹,犹如看到立秋就站在面前,浑浊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墨痕。
陆国忠沉声提醒:“杨家姆妈,这封信,留勿得!要立刻烧脱(掉)!”
杨家姆妈却像没听见,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封信,指节都泛了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儿子的性命。她把信紧紧按在心口,浑浊的泪无声淌下,身体微微佝偻着,抗拒着任何靠近的手。
顾曼莉看得心急如焚,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杨家姆妈!侬醒醒!格(这)张纸头(纸片)留勒屋里厢(在家里),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万一落到日本人手里,或者被76号的狗腿子搜出来——侬自家性命难保勿算(不算),还要害煞立秋啊!”她用力握住杨家姆妈冰凉颤抖的手,“想想立秋!伊(他)为啥要侬烧脱?!”
“害煞立秋……”这几个字像冰锥刺醒了杨家姆妈。她浑身一震,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地望了望顾曼莉,又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信,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那攥得死紧的手,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将那张浸染了泪痕和体温的信纸,递向陆国忠。
国忠没有丝毫犹豫,接过那薄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转身下楼。灶披间里,煤球炉正吐着幽蓝的火舌烧着开水。他蹲下身,用铁钩拨旺炉火,看准那跳跃得最炽烈的一簇,将信纸稳稳投了进去。
橘红的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页。墨写的字迹在高温下迅速焦黑、卷曲、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灰蝶,旋即在炉膛深处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白。
首到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陆国忠才首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灶披间里,只剩下煤球燃烧的哔剥声,和一股淡淡的焦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