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一众太医行礼,我不多废话,让他们直言目下太后情形。
太后病重昏迷,又困于梦魇,情况已极其之坏。太医让熬了提精神的汤药,太后服下有机会醒转,只要能醒就还能再拖一段时日,兴许还有一分希望。可太后现下只会说胡话,喝了便吐,宫女根本一口都喂不进去。
我道:“汤药在哪?我来试试吧。”
殿内一股苦味,熏着药草,还有几个女医立侍在外围。姒夫人床边正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三个贴身宫女悉心照料,其中一个正哭着,另一个在安慰。
三人发觉我来到,行礼之后简单交流,便为我让开位置。我跪坐到床前,终于能够仔细看一看姒夫人,也是我的半个母亲。
和几月相比,她长发已尽白,面色完全灰败得没有生气。嘴唇翕合,在梦中说着沙哑难以辨清的话。不过我依然能辨出,她在不断发出相近的两个音节。
大约是,瑾儿,瑾儿。
既如此,要哄她脱离梦魇、能喝得下药,唯有一种办法了。
我轻轻捧住她的手,说:“母后,儿臣在这。”
姒夫人的轻唤停了一停,虚弱如她,竟突然有力气反捏住我的手。之后她一直模糊地呼唤着这两个字,我有耐心地一一应答。半个时辰后,她渐渐没有再喊了,眼角沿着皱纹流下一行浑浊的泪水。
我将重新熬制的汤药从女医手中拿过,吹凉一些,对姒夫人道:“母后,您听太医的话,喝点药,身体才能好起来。您张嘴,儿臣服侍您。”
宫女替姒夫人托起肩膀,这一次我将药汤一勺勺喂进她嘴唇,果然变得顺利许多,没有再吐。
一碗药用完,稍待一段时间,姒夫人果真醒转。她望着我,双眼虚着,似乎没有焦点:“是……瑾儿?”
我跪正低头:“回太后,是臣,承珉。”
姒夫人听罢,当即剧烈咳嗽起来。三个侍女忙成一团乱麻,有人安抚有人递手帕。过好一会,她才逐渐缓过劲,手帕拿开时一滩乌血。
姒夫人仰面望着帐顶:“是你啊,我看不大清楚。但我方才,似乎听到瑾儿的声音。”
我老实说:“王上并没有来,是臣想哄太后用药。方才您情况十分危险,这药必须喝下去,臣不得不出此下策,太后恕罪。”
姒夫人闭上了眼:“承珉有心了。无妨。”
我继续道:“忧郁伤身,还请您珍重身体。臣最近已经在尝试劝王上前来,这就回去继续劝他。您注意身子,才能等到他来看您。”
就是之前强闯宫禁,让吾王晓得后,恐怕更不容易哄了。
姒夫人却道:“无须再劝……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不会再来看我了。你也算哀家的孩子,你留下来,陪陪哀家吧。”
我答了是。
女医近前来讲:“太后,宫女们已按太医给的新药方去熬药,需约莫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您千万别再睡着,等用??了这顿药后再睡,您再睡醒,精神便能恢复许多。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太后好好将养,莫再大悲大恸,定可慢慢养回去。”
这话委婉了,方才太医对我讲的是只能拖。但言而总之,姒夫人点头答应下来,众人皆去忙碌。可她几乎睁不开眼,我的确需要陪她多聊聊,哄她醒着。
我便有意积极一些,谈天扯地。
我说,最近在宫中,王上希望我做饭。我为王上拌了侧耳根,又多番练习烹了一鼎鲜美鸡汤。照太后当年的做法,加了碾碎的羽昙花籽进去,王上一顿夸赞,说味道绝佳。
后面就没讲,只讲到这。姒夫人听得很开心,勉力笑起来,看样子果是不那么困了。我便继续聊吾王生活中种种习惯,以及对琅轩公子极温和耐心地悉心教导,我说,王上待琅轩公子的模样,和当年在代国太后带着我们时,是一样的。
这样聊着,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新的药碗端来,我又照方才那般服侍姒夫人一勺一勺用下汤药。
此时,姒夫人应当继续睡了,她却反而不肯闭眼,颤抖枯瘦的手再度竭力将我手捏住。她含着泪,慢慢地说:“承珉,我真的……很想瑾儿。我十六岁,就有了他,那时我也是爱玩的年纪,小时候,他很喜欢和我一起闹腾他父王呢。”
“后来,我们到了代国,瑾儿似乎……多了许多为娘不懂的想法。日子过得那么清苦,他却和为娘保证,他会努力,以后一定让我住回宽大富丽的宫殿……说这种话,他都还没到十岁。”
身后传来一些很轻的脚步声,我须将姒夫人哄睡着,便没有回头理会。我道:“太后您瞧,王上小时候说的话并未忘记。他只是没弄明白,为何您当年要那样对他。解释清楚,你们母子之情,还可以修复的。”
姒夫人逐渐撑不开眼皮,目光浑浊:“这事,对瑾儿,我委实难以启齿,哀家在梦中再想想吧。若是……上天赐福,让我一觉过去,能见到我的瑾儿,哀家这次……一定会说的。”
姒夫人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她合眸的一刹,一只骨节分明、纤瘦白皙的手从我肩后越过,覆上了她的手背,却用力极轻,半点都没有打扰。
吾王来了,他与我一同跪在床前,姒夫人的身边,握着母亲的手。他面色寂静,看不出悲喜,纤长的双睫微垂,万千思绪凝在眸色中,像是已和他的母亲一起飘远到梦里了。
我稍稍让开位置,好方便吾王跪守。半晌,元无瑾才喃喃出第一句话:“阿娘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以前……很漂亮的,比我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