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缓缓抬眼,定着他:“殿下如此现在不肯放弃我这个朋友,那殿下与我初识时,是真拿我当朋友吗?”
元无瑾倒抽一口凉气,愣住。
赵牧道:“殿下与我相识相交,极尽热情,甚至还用上……那种办法,其实每一次,殿下都要从我这套赵家才知的消息回去。殿下不断地拿捏住我,一步又一步。而今殿下终于得偿所愿,我这颗棋子,在殿下需要的关键时刻起了大用。”他轻轻牵动唇角,笑容无比难看,“殿下,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至此,你瞧着,是不是很高兴?”
元无瑾一下子慌极了:“不是利用!真的不是!阿牧,你听我讲,你听我讲,我一开始确是并非单纯与你知交,可到现在,我的的确确已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而且……”他将一只手叩在自己心口,“阿牧,那……不是办法,跟你做那件事我是真心的,因为在我这里,你真的……已经不仅是朋友了。”
但赵牧还是一寸寸地,拨下他捏住自己的手。
“我的国是代国,我的家在代都。”他说,“我已为一个敌国骗子做下错事,不能再背叛自己的国家。”
赵牧最后一揖,道:“我回去后,将极尽毕生所学,全力效忠代国。我再说一遍,无瑾,若有幸再见,你我便是敌人了。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他草草拜了两拜,转身离去,无比决绝。直至身影消失在漫漫长草中,都没有再回头。
我的面前,我的公子元无瑾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久久不能回神,仿佛魂都没有了。我上前拽他,也拉不动。
我只好劝:“公子,赵公子已经……回去了。我们要快点走,否则等到天黑进不了城,会很麻烦。”
元无瑾还是不动。我再试着扯他胳膊,他却一把将我挡开,嗓音极阴沉:“拽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他没跟我走,你很高兴?”
我忙解释:“公子误会,我并非此意!我是真担心进不了城。而且这里还在代国境内,若不尽快离开,仍有危险。”
他根本就不回头,难知有没有听进我解释。
姒夫人上前,轻轻摸了摸他发顶,道:“瑾儿,走吧。”
母亲的话,元无瑾总算能听进去。他也学赵牧那样,赌气般一甩身就走,懒得多看我一眼。
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因吾王人在代国,殷国朝廷早乱成一锅粥,即便他已成功回来奉王兄遗诏登位,仍有君侯不肯认同,一年之内掀起好几次叛乱。
一年之后,诸事定下,他才抽出空,派人去代国寻访赵家名不经传第六子的情况。
一月出头,消息就了传回来。
在一年之前,赵牧便被赵氏家法处置,杖杀了。
代替
赵牧死了,死在了他们代国自己人手里。
那天吾王四处摔砸东西,又紧闭寝殿殿门,整整两日不让任何人进去。有寺人试着奉吃食,也被哐啷砸了个干净。元无瑾威胁,只准送酒,放下就滚,再有人敢烦扰他,一律处死。
朝上听说了君王的不对劲,疯狂打听宫里消息。殿外中贵人急得团团转,让去请太后也请不过来。因太后已满心与个假寺人作伴,早忘记自己还有什么儿子。
彼时我还未去打仗,身份就相当于个侍从。一年来吾王对我极尽冷淡,我的身份甚至不比中贵人高。看他走来走去地着急,我将心一横,道:“我进去吧,我来劝王上。”
中贵人惊道:“王上说了,进去可就是死罪啊。”
我倒不觉这是什么可怕威胁:“若以我一命能换他肯吃口饭,那也算值得。”
殿内乱七八糟,一地狼藉和水泽。我沿水色往前看去,尽头是打翻的酒坛。而吾王正衣衫不整,歪斜地趴在床边,手里还捏着个爵杯,跪着往酒坛里舀酒。
我上前,默然托住他的手,从他手心里将铜杯拨走,放到一旁。
元无瑾无神的眼亮了少许眸色,目光缓缓移到我脸上。我跪好:“王上,吃点东西吧。若赵公子还在,也不希望您作践自己的身体。”
元无瑾凝眉,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他一手往旁边地上摸索,抓起殷王剑,奋力一拔。下一刻,这柄精铜剑的剑锋便压在了我颈侧,贴得微微发疼。
“寡人是不是讲过,谁敢进来,格杀勿论。”
我扶正那坛打翻的酒,也望向他:“那就请王上杀了我,然后吃点东西,可以吗?”
吾王当然没有用王剑杀了我。这剑太沉,他又醉着,剑锋一直在抖。他身体微微前倾,有点像想在剑上使力,最后却没有拿稳殷王剑,向前跌进了我的怀里。
他太轻了,又一身酒味,搂着像团喝醉的云。
“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回去凶多吉少?”元无瑾在我怀里蜷缩起来,问我,又似乎在问他自己,“阻拦我回国是整个代国的主意,他都违逆了代国,却不肯跟我走,只因我一开始接近他动机不纯?难道他看不出我对他已经是真的喜欢了吗?他在想什么?阿珉,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敢真的抱他,两手将他轻轻托住,这样来努力保持一丝距离。我晓得,他已经厌恶了我一年,这种时候接近他,他只会更讨厌。
“可能……仅仅是因为,赵公子他是个代国人吧。他也是这样说的。”
元无瑾愣了一愣,勾住我后颈笑起来:“对呀……他是代国人,却为敌国君主违逆自己的国家。他受良心煎熬,便又回去,愿挨受任何惩处……他可真是伟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