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这个位置,只属于阿珉一人。每次四海归一殿朝会,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阿珉。这里好近,阿珉低眉谦卑的容色、阿珉战甲上的光泽、阿珉衣上的褶皱、阿珉指节分明的手,从上往下,以君王俯视臣子,什么都看的一清二楚。
现在,他也看见了。
不过他清楚,这仅是恍惚间又犯了癔症。是假的。
元无瑾艰难地挪开目光,扫向所有臣工,道:“寡人无子,却悉心教导幼弟,先前朝中多有猜测,引发了一些风波,今后便无须猜下去了。既然琅轩能做得不错,便可当得储君之位。寡人今日,愿正式立寡人幼弟元琅轩为大殷太子,择吉日举办典仪。”
此话出,群臣之中,有人呆了,有人傻了,有人大赞君王大义,琅轩公子将来必是明君。一通哄闹后,虽有混乱,却也无人反对。唯有宗室元老惊骇无比:“王上,老臣也认同琅轩公子之贤能,可,您如此年轻,定王弟为太子,就……就不考虑将来,您会有自己的公子吗?”
元无瑾又瞄一眼右列首位,那个虚幻的影子,那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并不存在的人。阿珉微微躬身拱手,面带微笑,似乎肯定了自己的这个决定。
“不考虑了,”元无瑾说,“寡人不会再有。琅轩,就很好。”
直到这时,元琅轩才反应过来,忙走到最前最正中央,跪叩谢恩。
元无瑾看着这个小人,心中隐隐揪疼。偌大一个国家,从此要交到这样单薄的一副肩膀上。
他实在不敢明言,自己为何突然要这么仓促地、正式定下太子。
原本,是要等到琅轩加冠成年。
只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即便阿珉……自己,也要去找他了。
又过十二日,元无瑾终于等到了传回来的消息。这消息却让他始料未及。
阿珉没有死,可没有回来,也未前往南郡。
因为路上,靖平君的车驾为别国暗卫所劫,靖平君没怎么犹豫,就跟其他国家的暗卫走了,甚至还带走了王剑。
汇报情况的内侍瑟瑟发抖,只说了这一句,瞄见君王神色,慌乱跪成一团,不敢言语。
“你……说清楚,”元无瑾口齿僵硬,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能勉强持住说话,“什么叫……没怎么犹豫,就跟别国的暗卫走了?”
原来,他后面派去追的人,还是没有追上,阿珉还是先接到了那柄剑。也……如他所料,无论小全如何劝阻,接过剑后,阿珉便欲自尽。
可这时,突然有别国暗卫杀出,一箭震开王剑,及时阻下。
别国暗卫说,他们与靖平君早有书信,靖平君也答应过他们,所以,他们按约来接阿珉去他们的国家。
阿珉不光没有任何反驳,还似对别国暗卫十分放心,关系不错。他就这么跟那些人走了,去寻求他新的开始,一刻也不曾犹豫。
元无瑾慌了,彻彻底底地慌了。
他的阿珉从没脱离掌控过,甚至,哪怕是死,他都准备好要将江山王权尽数抛弃,和阿珉一起死,去地下找他。阿珉是他的影子,理应生死都在他身边,从最初起就是这样,所以他觉得理所当然一直是这样。
“你骗寡人?”他一把扯起内侍的衣领,“你骗寡人!阿珉怎么会离开,他……怎么可能会背着我,早早跟别国暗通款曲?!你骗我!你敢骗我!!”
小内侍哆哆嗦嗦道,王上,有人证的,送王剑的人、押靖平君前往南郡的人,大家都看见了。千真万确,靖平君他,就是早与东方国家联系过,那些暗卫就是专程在那条路上等着劫走他。您不信可以把所有人都叫来问,您别杀奴婢,奴婢真不敢欺君……
元无瑾叫了其中三人来亲自问,措辞完全一致。但他还是不肯信。他怒骂这些人都在跟他撒谎,这就是所有人为了逃避害死靖平君的罪责,故意编织给他的谎言。
有人忙道,王上,奴婢万万不敢说谎!靖平君既与他国早有联系,还是书信,兴许、兴许府中尚有物证……
还在嘴硬,说要物证。
元无瑾便咬牙切齿地下令,将靖平君府翻个底朝天。
禁军在靖平君府翻箱倒柜,元无瑾站在院中看着,心里恨恨地考虑着许多事。
那些人,一定是他们把阿珉藏起来了,不肯还给他……他们胆敢污蔑阿珉的清白,胆敢说阿珉早已不忠于自己,他们都该死,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他和阿珉的殉葬名单不用挑了,就这些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到时一个都不能放过……
对了,要提醒禁军,莫将阿珉府邸翻得乱七八糟,这不是抄家,打开的东西记得归位……
想到这个,元无瑾正要传令,却见禁军统领从别的士卒手中接过一样东西,看过,下令先停止搜查。而后,禁军统领转身,将那样东西跪奉到了自己面前。
一卷帛信。
这信,是有一个国家,听闻靖平君在殷王这立功无赏,遭受苛待,受了诸多委屈。所以他们愿以相国之尊,请靖平君过去。靖平君应下后,他们就在筹谋如何接人走。
最关键的信息,哪一个国家,那几个字居然全被剪掉。
——阿珉有意替其遮掩。
找到这封帛信的地方,在……阿珉的枕头之中。而且信面已皱。
——阿珉已枕着这信,睡过许久。
元无瑾捏着这信,手指发冷,似乎又在发烫。他茫然地环视周围,想找人问个明白,周围却没有任何人能给他这个明白,可实际上不需多问,都很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