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烨自此彻底地失去自由。每日除了等候楚祁下朝归来,在对方批阅奏章时为其研墨,便是侍奉或睡或醒的皇帝。
亲眼所见之下,他方才明白,所谓“只余月余性命”绝非危言耸听,那日与皇帝的长谈,竟已抵得上对方数日所能言语。
而林一便真的每日深夜便叩响楚祁的房门,主仆二人闭门密谈,约摸一盏茶时分,林一便恭敬离去,悄然出宫。
有了李公公的令牌,及太子殿下首日的威慑,他的出入畅通无阻。
至次日早朝将近时,他又披星戴月归来,照例先至楚祁房中,又密谈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方才与衣冠整肃准备上朝的楚祁一同步出房门。
如此行径实在蹊跷非常。萧承烨心知楚祁定是别有打算,亦明白知情者越多,凶险便越大的道理,强自按捺住好奇心,没有开口询问。
李公公、内廷侍卫及正乾殿上下自然也将一切尽收眼底。可李公公都未出言质疑,何人又敢多问半句?故而所有人皆装聋作哑,任由这明显不合常理的事日复一日地发生。
皇帝的状况每日愈下,昏厥的时间越来越久,整个人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御医日日请脉,却束手无策。
楚祁每日批完奏折之后,便怔怔地坐在榻边,紧紧握着皇帝的手,直至夜色沉沉,方才失魂落魄地离去。
朝堂上的气氛也愈发诡谲。陆相隐隐统揽议政事宜,三皇子则愈发跋扈地插手政事,弹劾二人的折子日益堆积如山。
而太子殿下,本为利益最为攸关之人,却仿佛成了一个摆设,只撑着额角,目光幽幽地望着殿内,仿佛照料深宫中的皇帝已耗尽他全部的精气神。
许多大臣日渐忧心起来:而今陛下情况不明,太子又如此软弱无能,届时即使登上帝位,恐怕也是名存实亡。形势至此,深居宫中的皇帝陛下竟也迟迟不下旨定论,既不易储,也不裁撤三皇子的权力,任由朝堂上演着鸠占鹊巢的荒唐戏码,难道大楚百年基业,将要就此衰败?
几乎所有人,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铮然断裂。
今年中秋的明月,似乎比往年更加醒目,挂在无云的夜空中,仿若银白玉盘。
万籁俱静的后半夜,京城西郊的官道上,忽现一列长长的骑兵,在夜色中无声蜿蜒前行,宛如一条缓缓游动的蟒蛇。
待蟒蛇游至西城门前,城门悄然自内洞开,蟒蛇便钻入这黑暗的城池中,盘踞于城西。
有两骑如同飞燕一般离群,分别往广陵侯府和三皇子府中而去。
不多时,两个方向皆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三皇子与广陵侯及随从们全副武装地会聚在此,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眼中肃杀的寒意,便不约而同地一夹马腹,领着队伍往皇城方向疾速行去。
随着皇城越近,马蹄的踢踏声也愈发不加掩饰。沿途的百姓有被惊醒者,不敢点燃烛灯,只战战兢兢地将窗扇掀开一条缝隙,窥见铁骑如风而过,又惊恐万状地合上。
醉仙楼最高处的阁楼上,半开的窗扇后晃过一个隐约的人影。待乌黑的铁骑离去,醉仙楼破败的侧门行出一人一马,在夜色掩映下无声离去。
骑兵的马蹄声很快便引来了巡城守卫,呼救尚未传开,箭矢便已齐发,火把齐齐滚落,转瞬间只余满地尸骸和浓郁血气。
铁骑畅行至西华门,便已见门扇大开。晃荡的灯影中,门内走出一队染血的禁军。为首的将领跪地行礼,铿锵道:“侯爷,末将幸不辱命!”
广陵侯温和而又威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声道:“有劳诸位。”
“能为侯爷效命,乃末将之幸!”那将领毫不犹豫地道。
广陵侯不再多言,与三皇子交换一记眼色,便领着骑兵突入西华门内,一路过关斩将,踏着鲜红的血液,直抵正乾殿。
烈烈火把次第点燃,将正乾殿四周映得亮如白昼。正乾殿前把守的内廷侍卫已然拔刀在手,却被锋利的箭矢瞄准要害,不敢轻举妄动。
正乾殿内,灯火依次亮起,却无人开门应对,殿中仍旧一片寂静。
三皇子端坐马背,目光冷冷扫过殿内,朗声道:“楚祁,你以侍疾之名囚禁君父,行把控朝政之实,实乃大逆不道之举,罪不容诛!若能束手就擒,自书罪状告于天下,孤或可请求父皇开恩,留你一具全尸!”
“囚禁君父?”正殿大门后,传来皇帝虚弱而又愤怒的声音,“楚羿,于巧立名目一道,你倒是颇有造诣!”
三皇子瞳孔骤缩,语带惊惧:“父……父皇?!”
正殿门后传来一声冷笑:“怎么?以为朕病入膏肓,已无力约束于你,便敢肆意妄为,要弑兄篡位了?”
广陵侯策马靠近,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示意他镇定。
三皇子环顾四周骑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起伏的情绪,朗声道:“儿臣不敢!只是忧心父皇安危,又久不得见,方才出此下策!”
“而今你既已见到朕安然无恙,可安心回府,你皇兄亦并无半分大逆不道之举。”皇帝淡然道。
“陛下。”广陵侯忽然开口,“您何必执迷于二殿下?他荒淫无道,不堪大用,又如何能承大楚百年基业?臣实在费解,您为何舍文韬武略的三殿下不用,偏要将江山交予这等纨绔,岂非视天下万民为儿戏?”
正殿门后静默一瞬,随即响起皇帝苍凉的笑声。笑声渐渐停歇,皇帝道:“萧致远,原来是你……朕待你不薄,世袭侯爵、广袤封地,尊荣无双、风光无限,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