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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阿宝愣了一下说:“不认得。”

马班长不耐烦地道:“白俄私酒耗子闭着眼都能爬三趟的道,少装蒜。”说着拿枪管抵住他腰眼,“照新出台的规定,私藏医用酒精超五加仑按资敌论处,地库里那些酒精兑的罗宋假酒,我现在折回去清点,够你吃三颗枪子。”

阿宝忽道:“这趟走完,口琴还我。”

马班长收回枪管:“成!事后准还你。”

一行人跟着阿宝沿月台边沿的碎砖往西挪,杂草掩映的墙根排水沟里,藏着一个狗洞大小的缺口,众人撬开隔栅钻进去,他被马班长用枪托顶着腰走在最前头。

记忆中的水道好像窄了很多,行进吃力,人的话音和喘息都被弹在井壁上,回音沉闷,勉强绕过几条岔道,最后一截管道窄得几乎要匍匐爬行,阿宝钻出去,后头士兵的手电筒光圈一扫过去,他不由发了怔。

从前跟着人倒卖香烟的时候,这处仓库他曾进过几回,表面上是纺织废料库,底下藏着走私品,自从去年被缉私队端了老巢,这地方便只剩下了几窝吃灰老鼠。

而现如今成堆的木箱码棺材似的靠着墙根摞着,倒像是凭空生出来的。

马班长用刺刀尖挑起药箱标签,只见上头印着日本陆军编码,下头却压着教会医院的红十字,他挥手下令:“先拆箱!能搬多少搬多少!”

两名年轻士兵扑向最近的木箱。刺刀插进箱缝的瞬间,一股焦臭的黑烟从通风口的铁栅渗了进来,很快弥散开来。

马班长踢了一脚药箱:“他妈的,烧烟封门是头道,就等我们憋不住往外冲……”

阿宝道:“刚中埋伏,就跑东洋人眼皮底下搬药,不如省点力气直接烧锡箔。”

马班长朝地下唾了一口:“你当老子看不出来!他们留活口就是在下活饵,等着我们搬药箱。活饵也只能硬吞!战地医院里多少兄弟烂着骨头在等这几箱货,”说着,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我赌的就是你这白俄耗子的活命本事!快把你的生路都供出来!”

阿宝挣开他,眼睛看向混凝土墙面的裂缝:“东侧倒是有条排污管,不过去年底就被稽查队拿混凝土封了。”

马班长想也没想便喝令:“挖开!药箱当脚手架!”

烟雾越来越浓,呛得人咳嗽不止。士兵们骚乱起来,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

阿宝烦躁地望了望天花板持续不断地倒灌进来的浓烟:“三个通风口都驾着歪把子,你当东洋赤佬是瞎子?”

******

抱着纱布箱攀上水塔狭窄的楼梯时,不知道为什么,蕴薇眼跟前总是盘桓着那个少年兵王二小的长命辫,每走一步,那条辫子便在眼跟前晃一下,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她诧异,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煤油灯黯淡的光线底下,隔了几个伤兵,看到一张怪异的面孔,明明是成年人的样貌,神情却是孩子的,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额角凝着一长条干了的血迹,像条黑色的长虫。

就听一个伤兵揶揄地道:“游戏输了,沈阿弟又要哭鼻子哭半天了。”

张素云下了几截楼梯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颗糖塞进他嘴里:“阿弟乖,这趟输了不要紧,下趟一定赢。”

沈阿弟抽抽噎噎地含着糖,果然止了哭。

终于攀到顶层,伤兵们在锈蚀的铁皮地板上席地坐下,张素云跪坐下来打开了医药箱。

蕴薇握着石灰水瓶的手在抖,张素云在边上说:“浇上去,别怕。我也是赤脚护士,前两日现学起来的。”石灰水顺着豁口铁皮罐的边沿浇下去时,伤员因为疼痛立即抽搐起来,她本能要缩手,又被张素云按住:“没事。忍过三秒就好。”

最后一名伤员包扎完毕,张素云放下医药箱,从随身背囊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簿子,封面上“市民地方维持会战地服务组”几个烫金字已经斑驳。

她一页页向后翻,上头密密麻麻的,已登记了好多名字。蕴薇看着她在最新一页的空白纸上用自来水笔写上“王二小,安徽蒙城,1917年5月3日——1932年2月3日。”

她将簿子塞回背囊,手指突然顿了顿:“对了。你想没想好将来要进哪所大学?”

蕴薇老实答:“还没想好。”

张素云点点头:“我还记得去年读书会你交上来的那篇评论。将来或许可以考虑新闻或者社会学。”

蕴薇面孔一红,还没来得及回,就听塔外传来卡车轮胎碾压碎玻璃的声响。

两个人同时扑向瞭望孔,透过碗口大的圆孔,只见三辆日本军用卡车正碾过月台的碎玻璃碴。

车斗里跳下十余名日本兵,这是蕴薇第一回近距离看清楚这群侵略者的面容,并没生着她小时候臆想中的青面獠牙,除去军装与刺刀,就和寻常人无异,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

他们动作机械,如同搬运筑巢材料的工蚁,一边将成捆的纺织废料堆在通风口,一边拿了长柄舀斗,将黏稠的液体一遍遍浇在纺织废料上。更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架设机枪。

“是沥青混合重油,”张素云的手在瞭望台栏杆上扣紧了,“他们想用筑路材料延长燃烧时间。”

话刚落,一簇裹着油布的燃烧棒被掷进了废料堆。火舌瞬间腾起五尺高,浓烟顺着铸铁通风管倒灌而下。

蕴薇盯着那团烟雾,不知怎么想起了被困在闸北废弃工厂里,从火里逃生的那一晚。

她屏着呼吸,心口剧烈搏动起来,突然一把抓住了张素云的手腕,还不及开口,就紧张得几乎要把对方的皮肤都抠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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