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坐车时间有点长,段宏飞差点没站稳,他盯着那所大学的门匾看,字体龙飞凤舞,一时没有分辨出来到底写了什么,他把手放在眉梢处遮挡强光,太阳高悬在头顶,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失职者61
晓艾给苗苗穿好鞋后,就出门了。
刚把门关上,她想起手机没拿,刚想回去取,又想起手机没电了,还没充,如果现在回去充电到能开机的程度的话,至少也要十五分钟。算了,她想,时间宝贵,一会她还要回来做饭,傍晚的时候最多也就能玩个半小时,经不起多余的动作耽误。
苗苗喊着要出门,她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了。
下午苗苗在家睡觉,她一个人去菜市场买了鱼,已经腌上了,晚上给苗苗煎着吃。
有孩子后,晓艾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她每天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以每分钟60转,每秒一转的速度高速运行,从早上六点四十五开始,她就要思考早饭做什么,做完叫女儿和老公起床,在两人吃饭的间隙她去刷牙洗脸,在两人刷牙洗脸的间隙她又吃两口然后把碗洗了,用“时间交替大法”可以在早上多争取5分钟到10分钟,让老公和女儿多睡一会。七点二十五,按照惯例,老公送苗苗去学校,自己在家收拾会再去上班,这中间大概又有5到10分钟,就是属于她自己的。
有的时候她会发呆。看着窗外的树影,想一想自己的生活。老公是个警察,挣得不多,但名头响亮,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她嫁得好,“有个好归宿”,父母那边也满意,三叔三舅当时也是第一个赞同,后来她知道类似三叔这样的亲戚,看上的是“家里从此之后多了个靠山,警察局里有人,别人不敢欺负。”至于爸爸妈妈,则认为警察高低是公务员系统里的,吃国家粮的,旱涝保收,而且这样的男人,“身上不会有恶习的,品行不正的人,国家不会要的。”于是两人在认识半年左右的时候就结了婚,段宏飞成了自己的丈夫,老公,爱人。
陈晓艾没有不满意,一点都没有,证据就是如果你问她老公有哪里不好的,那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是,我想……”她没说出口过,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最终话到嘴边,她选择吞咽。
该结婚的那一年,她不想结婚,她想画画,她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但没人发现她会,也没人鼓励她,她也几乎不给别人看,只是在自己的本子上画,一开始是临摹侍女图,用那种便宜的白描的小人书,后来是画一些速写的风景,开始的时候画树,然后画房子,最后是画人,最开始不得要领,使用写字的2b铅笔,后来问了人,才知道画速写一般使用6b或者碳素笔,她花三块钱买了四根,一直用到最后一厘米。
高中的时候她想学画画,按照惯例,高一的时候她就必须做决定,学美术是艺术生,最好读文科,然后在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找到愿意接收自己的老师或者机构,从学校请假出去,进行美术集训,然后参加每年年底的美术联考,超过录取线后就可以参加第二年1月开始的各大高校的巡回校考,只要考中,就可以去读美术专业,进行为期4年的专业学习。
陈晓艾对流程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但每一步她都「退了一步」。
在可以选择的时候,听从了别人的意见,首先是听了爸妈的,没有学美术,“这写写画画的有什么前途”,最终考上了大专,去厂里当会计;其次是听了家里亲戚的,“女孩子家,25之前肯定要嫁掉啊”,于是她刚工作没多久就迅速相亲结婚,之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似乎都随身携带着大喇叭,每天见着她就齐声发问:“什么时候生孩子啊?”于是她结婚后又马不停蹄怀孕了。
日子转眼滑倒了今天,她34岁了,有个女儿,有个老公,还有一份自己不喜欢但做了12年的工作。
大约在三个月前,陈晓艾出了一点精神问题,此时还没有“抑郁症”这种流行的说法,如果人表现得有点反常,老一辈的人会说“中了邪”或者“鬼压床”、“鬼上身”,稍微懂点现代科学的则会说,这可能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其症状表现如下,会突然失声沉默,浑身发冷,仿佛被什么东西下了僵硬魔咒,气短胸闷,冷汗直冒。
这种症状是突然袭来的,有时候是在做饭,有时候是在看电视,还有的时候是在辅导女儿念书,去了医院,医生看不出问题,又检查了各项指标,从心脏检查到四肢,又从四肢检查到大脑,都没有发现器质性问题,最后去省城里面看了一圈,医生说,“你是心理有病了。”
丈夫从单位回来,请假陪床陪了三天,陈晓艾康复,丈夫的眼珠子红得厉害,过去三天他几乎没有睡眠,一边照看孩子,一边照顾老婆,他的领导还是同事,一有事就打他电话,他还趁陈晓艾睡觉时抽空出去了几次履行职务。
他是个好人,陈晓艾想。
段宏飞声音沙哑,问“感觉怎么样”,陈晓艾说“还好,没事,你去看女儿。”“苗苗在我妈那。”陈晓艾点头。
“对不起。”丈夫的声音变得更加低不可闻,他咬牙,“我会弄到钱,晓艾,你放心,我会让苗苗活。”陈晓艾沉默。
丈夫认为妻子的身体或者心理出现问题,是因为女儿那要人命的病又复发了,他于是更加尽力履行自己丈夫的职责,加班加点工作,争取调岗升职,下班回家会主动陪女儿,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让自己的“病”复发。陈晓艾能察觉出来,丈夫觉得亏欠了自己,苗苗的骨髓移植,是移植自己的,丈夫没出上力,他想用钱以及“对自己更好”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