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潮湿的江风中明灭不定,勉强驱散着采石矶深秋的寒意。
萧妙芷带来的粮秣与兵刃早已分发至各营,原本沉寂的营地里,此刻正弥漫着一股久违的生机。
士兵们领到了足额的粮食,磨损的刀剑也被替换下来,篝火旁甚至罕见地传来了几句压低嗓音的闲谈。
此刻,萧妙芷独自待在陈庆之为她安排的单独营帐内。
这帐子不大,陈设简陋,里头只有一个小案,一张小床。和她之前的居所可谓天壤之别,但着却已是军营里能拿出的最好待遇了。
多日的奔波让她疲惫至极,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酸痛,仿佛真的散了架。可偏偏,她的精神却异常清醒,毫无睡意。
帐外,江水永无休止地呜咽着,更远处,还不时传来守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窃窃私语。
然而,所有这些声音,最终都被她耳边另一个更细微、却更牵动心弦的声响所覆盖,那是从仅一帐之隔的主帅营帐中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着的、短促而沉闷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外”。
帐帘被掀起一角,昏黄的灯光勾勒出陈庆之清癯侧影。
他已卸去甲胄,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袍,更显得身形单薄,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殿下,”他语气不容置疑:
“此地凶险,殿下千金之躯,不应该呆在这里。末将已安排妥当,请殿下明日一早便行动身,离开采石矶。”
萧妙芷缓缓坐了起来,却并没有起身,只是仰头看着他。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她轻叹了口气,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帛书,递了过去。
陈庆之眉头紧蹙,接过展开。
借着微弱的光线,陈庆之看清了,那是她离京前,呈递给陛下的奏疏副本。
其上清晰地写着:“……国难当头,宗室岂能独安?儿臣萧妙芷,请缨赴采石矶劳军,与将士同袍……若临阵脱逃,甘受国法,生死由命,与人无尤!”
末尾,是她鲜红的私印。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皇祖若有降罪,我自会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将军。”
她看着陈庆之,目光灼灼:
“是我自己愿来的。我来,是认定了,我的位置该在这里。
与将军,与这采石矶的万千将士站在一起!”
陈庆之捏着帛书的手指蓦然收紧,他猛地单膝跪地。
“殿下!”
他抬起头,目光莫名:
“末将求您!
今时不同往日,此非意气用事之时!江北军情紧急,北军主力已在广陵聚势,窦泰、韩轨锁断上游,此地眼见得已成绝地!一旦战起,万军之中,刀剑无眼!殿下若有半分差池……”
他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
“臣……臣万死难赎!大梁……亦将蒙尘!”
夜风卷着江水的腥气拂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萧妙芷看着陈庆之跪在地上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起对方,却在即将触到他身体时停住,指尖悬在空中。
她最终没有触碰到他,只是虚虚地向前做了一个搀扶的姿态。
“陈将军,你若真觉护我周全是你之责,于你而言是万死难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给我活着!活着守住这里!活着……护我周全!”
陈庆之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霍然抬头,撞进她那双含着泪光,却燃烧着无比炽热与信任的眼眸里。
那目光像火,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处竭力压抑的某种东西,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