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琉璃镇还泡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镇东头林家老宅的练功房里,林砚秋的拳头己经在沙袋上撞出第三十二声闷响。沙袋外层的帆布被汗水浸得发沉,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少年压抑的力道,震得挂沙袋的木梁微微晃动。
汗水顺着他棱角初显的下颌线滑落,砸在青灰色练功服的衣襟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痕迹,又迅速被清晨的微凉空气烘得半干。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目光扫过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正卡在7:15的位置,红色指针像根细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手腕再收紧,出拳要有穿透力,不是靠蛮力砸。”
父亲林正宏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严肃。林砚秋动作一顿,余光瞥见门口站着的两人:父亲依旧穿着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纽扣扣得严丝合缝,即使是看儿子练拳,指尖也习惯性地抵着裤缝,保持着商人特有的严谨;而他身后跟着个陌生男人,黑色西装包裹着精瘦的身体,领口处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蛰伏的鹰隼,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练功房里的一切,连他拳头上磨出的薄茧都没放过。
林砚秋缓缓收回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注意到父亲左手不自觉着无名指上的旧戒痕——那是母亲苏婉留下的习惯动作,母亲总爱戴着那枚素银戒指,做事时会无意识地转着戒圈,可自从三年前母亲说要去国外“进修古建筑修复”,那枚戒指就消失了,反倒是父亲渐渐染上了这个动作,尤其在提到母亲时,频率会变得更高。
“这位是陈医生,从今天起,他会定期来家里。”林正宏上前两步,语气平稳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林砚秋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你最近总说头晕,让陈医生帮你调理调理。”
“调理”两个字让林砚秋皱了眉。他确实偶尔会头晕,有时还会突然想不起前一天做过的事,可他提过一次后就没再放在心上,没想到父亲会首接找医生上门,还是个连具体科室都没说清的“陈医生”。
陈医生这时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公式化的温和:“林砚秋同学,接下来我会定期记录你的身体情况,包括日常言行、情绪波动,还有一些简单的认知测试,需要你配合。”他说话时,镜片反射着练功房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冷得没有温度,“这是林先生的意思,也是为了你的健康。
林砚秋没应声,只是盯着陈医生西装袖口露出的钢笔——那是支银色钢笔,笔帽上刻着个极小的“安”字,和他去年在母亲书房抽屉里看到的那支一模一样。
早餐摆在老宅一楼的红木餐桌上,长桌足够坐十个人,此刻却只摆着三人份的清粥、小菜和白煮蛋,显得有些空旷。林正宏没怎么动筷子,只偶尔夹一筷子青菜,目光总不自觉飘向林砚秋;陈医生用银质汤匙轻轻搅动着米粥,动作缓慢而优雅,像是在观察什么实验样本。
“记忆档案需要每周更新一次,”陈医生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如果出现突况,比如记忆断片超过十分钟,或者情绪出现剧烈波动,林先生需要立刻联系我。”
林砚秋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粥碗边缘的瓷纹硌得指腹发疼。他突然想起十岁生日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母亲抱着他坐在二楼书房的飘窗上,翻着一本泛黄的老相册。相册里有个穿军装的男人,笑得眉眼弯弯,肩上挂着两杠三星的军衔,母亲说那是姥爷,是个英雄,在边境冲突中牺牲时,和父亲现在一样年纪。
那天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好,花瓣落在窗台上,带着淡淡的香。母亲身上喷着她常用的栀子花香水,香味混着玉兰花香漫进鼻腔,成了他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可现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母亲具体的笑容——是嘴角弯得浅,还是会露出梨涡?他拼命回忆,脑海里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像被蒙上了一层雾。
“砚秋?发什么呆?”林正宏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林砚秋回过神,发现陈医生正盯着他,眼神里带着探究。他赶紧低下头,喝了口粥,粥己经凉了,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涩味。
下午两点,格斗课准时开始。张教练是退伍军人,脾气火爆,下手也重,此刻正戴着牛皮手套,狠狠砸在林砚秋的肩上:“走神?对手的拳头可不会等你回忆招式!”
林砚秋吃痛,猛地弓身躲过张教练接下来的侧踹,脚掌在垫子上擦出一道痕。汗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滴下来,模糊了视线,就在这一瞬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奇怪的画面——
白色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母亲穿着一身白大褂,头发有些凌乱,正红着眼睛在一份文件上签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尖锐刺耳。父亲站在她身后,背对着镜头,肩膀微微颤抖,右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走廊尽头的护士站里,有人举着个病历夹,上面的名字被挡住了,只能看到“进行性记忆衰退”几个字。
“砰!”
拳头重重砸在林砚秋的护具上,打断了他的思绪。张教练皱着眉:“今天状态不对,是不是没休息好?”
林砚秋摇了摇头,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没事,教练,再来。”
可刚才的画面却像生了根,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他记得母亲是学古建筑的,怎么会出现在医院?还穿着白大褂?还有父亲的样子,那样的脆弱,他从来没见过。
晚上十一点,老宅里一片寂静。林砚秋轻手轻脚地溜下楼,书房的灯还亮着,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他贴着墙走过去,听到父亲压低的声音:“……他今天走神了,还提到了他母亲……”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像是被捂住了嘴。林砚秋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父亲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加密文件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爸,你还没睡?”
林正宏吓了一跳,迅速合上电脑,转身时脸上己经恢复了平静:“你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早点休息吗?”
“我渴了,想找水喝。”林砚秋说着,目光落在电脑上,“爸,你在忙什么?”
“公司的事。”林正宏起身,顺手把电脑合上,“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练拳。”
林砚秋没动,只是盯着父亲的眼睛:“爸,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她了。”
林正宏的身体僵了一下,左手又开始无名指的戒痕:“快了,等她进修结束就回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快去睡觉吧。”
林砚秋点点头,转身走出书房,却在走廊拐角处停住了脚步。等书房的灯灭了,他又悄悄折了回去,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了书房门——父亲忘了把电脑带走。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上依旧是那个加密文件夹,命名是“忘川计划”。林砚秋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试着输入母亲的生日,回车键按下的瞬间,屏幕亮了。
文件夹里只有一个PDF文件,标题是《早发性进行性记忆衰退症临床报告》。他点开文件,手忍不住发抖——患者基本信息栏里,出生日期与他完全一致;患者照片栏里,是个模糊的孩童侧脸,后颈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浅褐色胎记,和他脖子后面的胎记一模一样。
报告里写着:患者林砚秋,男,现年16岁,确诊早发性进行性记忆衰退症三年,目前记忆衰退速度加快,伴随间歇性记忆断片、情绪波动……
楼下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林砚秋吓得赶紧关机,合上电脑,躲回了房间。他靠在门后,心脏狂跳不止,刚才看到的文字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网状阴影,像极了医院CT片上那些灰白色的斑点。林砚秋摸了摸后颈的胎记,突然想起母亲总说的话:“这是上帝给你盖的印章,无论你走到哪里,妈妈都能找到你。”
可现在,他连母亲的笑容都记不清了。
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老宅又恢复了寂静。林砚秋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琉璃镇的灯火,雾气又开始弥漫,把整个镇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秘密。他不知道“忘川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母亲的“进修”是不是真的,可他知道,父亲和陈医生,一定瞒着他什么重要的事。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不管是什么秘密,他都要查清楚——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正在消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