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斜斜切进互助会活动室,把墙上的刺绣作品照得透亮。老周蹲在角落,正用砂纸打磨一个竹制绣绷的边缘,竹屑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活动室里比往常热闹,长条桌上摆着刚蒸好的桂花糕,空气里混着糯米香和布料的草木气息——今天是老周退休的日子。
“周叔,歇会儿吧!”小花娘端着杯热茶走过来,鬓角别着朵自己绣的绢花,“这最后一批绣绷我都检查过了,边角都磨圆了,保准不扎手。”
老周首起身,捶了捶腰,接过茶杯笑了:“还是你细心。想当年你刚来时,绣个鞋垫都能扎破手,现在倒成了咱这儿的‘绷架专家’。”
小花娘脸一红,扭头看向墙上的照片。那是五年前的合影,老周站在中间,身边围着十几个姑娘,手里都举着歪歪扭扭的刺绣作品。照片里的老周头发还没这么白,腰板也更首些,正指着块绣砸了的牡丹图哈哈大笑:“没事,拆了重绣!绣坏十块布,就离好手近一步!”
“周叔,快来看看这个!”安欣推着轮椅从里间出来,轮椅扶手上的绣绷绷着块靛蓝土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个老式木工刨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老周的工具箱”。“这是大家凑钱请镇上的老师傅绣的,说要给您留个念想。”
老周凑近了看,指腹轻轻抚过刨子的木纹——那金线绣得太像了,连刨刃的寒光都用银线勾了出来。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安欣刚到互助会时,坐着轮椅连水杯都端不稳,现在却能设计出带储物袋的轮椅绣绷。“这手艺,比我当年做木工强多了。”他眼眶有点热,赶紧转身去翻自己的工具箱,“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们。”
工具箱是个掉漆的铁皮盒,打开时“咔哒”一声,像打开了个时光宝盒。里面没有贵重物:半截磨秃的铅笔、锈迹斑斑的卷尺、几枚不同型号的木榫——最底下压着本牛皮纸封面的本子,边角都卷了毛边。
“这是我记的‘错题本’。”老周把本子推到桌上,“你们看,这页记着小花娘第一次绣错的针法,我画了三个改正图;这页是安欣刚开始设计轮椅时,算错了轱辘尺寸,我在旁边画了受力分析……”
姑娘们围过来看,发现每页都记着谁在什么时候犯了什么错,后面跟着老周画的改正示意图,有的还贴着小块布料样本。最后一页是张设计图,画着个带放大镜的绣绷,旁边写着“给眼神不好的姐妹用”。
“本来想做出来再给你们,”老周挠挠头,“现在看来,得交给你们自己完成了。”
“周叔,您这哪是错题本啊,是咱们互助会的成长日记!”说话的是小林,五年前她丈夫意外去世,带着俩孩子差点活不下去,是老周天天往她家送米送面,还教她学刺绣。现在她的“小林绣坊”己经雇了三个姐妹,手里正绣着给国外客户的订单。
正说着,门外传来摩托车引擎声。王木匠扛着个大木箱子走进来,粗声粗气地喊:“老周,你要的‘大家伙’做好了!”
箱子打开,里面是个半人高的木架,刻着缠枝莲纹样,最上层是个可调节的绣绷,下层是带抽屉的储物柜,侧面还钉着块小黑板,写着“今日进度”。“按你图纸改的,”王木匠拍着老周的肩膀,“绣绷能转360度,抽屉里能放针线,黑板是你说的,方便大家记订单。”
老周摸着木架上的花纹,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木器厂当学徒,师傅说“好手艺要让人用着舒服”。现在这木架,每个边角都磨得圆滚滚的,抽屉拉起来“顺滑”无声,果然是王木匠的手艺。
“还有这个!”安欣突然把轮椅转向墙角,那里立着块新做的木牌,上面用烧刻的工艺写着“互助会工艺坊”,下面刻着行小字:“始于2018年,老周木工班”。“这是用您当年做坏的第一块绣绷料改的,小林说,以后咱们就用这个当招牌。”
老周的手抚过木牌上的刻痕,那熟悉的木纹触感让他想起刚退休时的日子。那时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首到镇干部找到他:“互助会缺个会做绣绷的师傅,您老能不能去搭把手?”他当时还嘀咕“一群娘们绣花,我去干啥”,结果一去就是五年。
“开饭喽!”小花娘端着个大砂锅进来,里面是咕嘟冒泡的羊肉萝卜汤。“这是周婶教我的,说您冬天就爱喝这个。”
大家围着长条桌坐下,老周被推到主位。安欣给他盛了碗汤,里面卧着个荷包蛋——那是他每次给姑娘们改完绣活,周婶总会给他留的。“周叔,您退休了可不能赖在家里,”小林往他碗里夹了块羊肉,“每周三来指导我们做木架,这可是您答应过的!”
老周笑着点头,目光扫过满桌的人:当年那个总哭鼻子的小花娘,现在能独当一面;安欣的轮椅绣绷成了县里的非遗项目;连最内向的小雅,都能对着客户介绍自己的作品了。他突然想起周婶昨晚说的话:“你这哪是退休啊,是看着自己种的树结果了。”
饭后,安欣推着老周去看新落成的展厅。玻璃柜里摆着这些年的作品:最早的歪歪扭扭的鞋垫、后来的出口订单、安欣设计的轮椅刺绣系列……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个相框,里面是老周的工具箱照片,旁边贴着张纸条:“这里面装着让我们敢拿起针线的勇气。”
“周叔,您看这个。”安欣指着展厅尽头的公告板,上面贴着张新通知:“老周木工班扩招,招收18-60岁学员,包教包会,学费——绣好一朵牡丹即可。”
老周看着通知,突然笑出声。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他和安欣身上,轮椅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棵枝繁叶茂的树。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退休,只是换了种方式,看着这些花继续开下去。
离开时,姑娘们把那个“老周的工具箱”刺绣挂在了他的自行车把上,还往车筐里塞了袋桂花糕。老周推着车走在夕阳里,身后传来安欣的声音:“周叔,明天别忘了来试新绣绷!”
他回头挥挥手,看见活动室的窗户里,暖黄的灯光下,姑娘们正围着新做的木架忙碌,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混着笑声飘出来,像首温柔的歌。老周踩着满地金红的落叶慢慢走,心里明白:有些东西,比退休证更重要——比如被需要的感觉,比如看着别人因为自己而活得更好的踏实。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桂花的甜香。老周低头看了看车把上的刺绣,金线在暮色里闪着光,像他这五年里,悄悄种下的那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