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恩慈深深吸了口气:“我现在都记得,便利贴上仅仅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办公室,可以apple地图搜到的那种。大概是辅导员接电话时,照对方说的记下来了。我看到那机构上‘文化安全’四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杯茶的时间,她背着那本书过去,详细说了买书的过程和细节,同意书被机关没收,签字,这件事就算完了。
纪荣很意外,远比她想得意外。他的语气带着肯定,道:“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
陆恩慈没点头也没摇头,迷惑地想了一会儿,道:“或许吧?我后来想想,从一个学生的角度出发,不论是学校、还是别的,其实都尽可能宽容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后来正常政审、升学、出国,可见是没有影响档案的。
“但我还是害怕,这不是外力施加的伤害导致的结果,而是从小到大循规蹈矩下,突然错轨带来的不安。
“我没有想责怪任何人,但我就是怕。那时候我刚刚十八岁,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几乎没有怕的事情。直到我知道世界上真有这种机构,而我不可以不顾后果地做一些事情,动机仅仅是‘我想’。所以那之后的一两年里,我投鼠忌器似的,没再看过一本书。”
纪荣注意到,陆恩慈抬眼,飞快地看了下他,很有心事的样子。
她小声道:“我以为我成年了就什么都懂,但实际上我对法律的了解淡薄得惊人。我那时候不明白,‘什么人做什么事’,有些时候,其实是一种保证安全的忠告。在这种时候叛逆,故意表现得无所谓不在乎,是很蠢的。”
“偶尔我也想,会不会如果我读的是文学专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们也许会默认一个文学生读这些书,我后来搜索过的……有位老师在自己的文集里提到那本书;学校图书馆样本库里,也有那本书,那为什么要收我的呢?我也只是读书而已。”
看得出,如今的陆恩慈已经完全接受并消化了这些事。女孩子用力伸了个懒腰,躺到床上展着四肢,望住天花板,道: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两年左右,我活得就像普希金的诗,‘读书很少,睡觉很多’。因为没有父母开导,精神方面甚至比这要更困难、更贫乏一些。”
纪荣无言,沉默地望着她。
陆恩慈继续道:“总之,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被蟑螂咬过一次就再也不去南方;为什么有人幼时被迫吃过宠物就再也不肯碰腊肉。那不是所谓因噎废食,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恐惧的力量,哪怕按部就班例行公事,有时候也是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的。”
不是生活安逸就不怕,不是没有生存压力就不怕。像群羊奔跑在草场,无意中触及到牧场边界的电压,被短暂击中是必然的。这是长大过程里亟需经历的事,是社会化的过程之一,只是巧合地提前,进而催化其他巧合的出现。
陆恩慈原本不打算说,其实不说也没关系。可是纪荣在这儿。纪荣出现了。
继续埋在心里,不表达出来,就像一件未竟的陈年旧事,总觉得对他不起,心里始终放不下。
这是他的来处,来处就是产道,是联通现实与幻想的窄桥。作为经历者,本来就有记录的责任在。别人记录,我要记录;别人不记,不影响我记。
至少要说,我们不能忽略个体的感受,因为这本来就与无数个体息息相关。
纪荣出现后,成了十八岁内心不安的陆恩慈在那时唯一的精神寄托。
她想说的、想写的,唯有借创作他的理由倾诉,才有表达的空间。他几乎是她的出口。
纪荣轻声道:“所以……我出现了。”
恩慈转过脸,看着他道:“对。人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会开始幻想,自己和自己说话,你就是这样出现的。”
纪荣撑着头,很克制地表达关心:“我以为你提起这些心里会很沉重,好在过去的并没有成为你所避讳的。”
恩慈翻了个身,端着脸道:“真的是这样——刚开始很沉重,提也不愿意提起;现在过很久了,慢慢的也就无所谓了。时间真是很能消磨人的东西,连惧意都可以淡忘。现在你明白了,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纪荣温声道:“那其实,我是不该诞生的,如果这些巧合都没有发生。”
恩慈“嗯”了一声:“说是这么说。”
她认真地望着他,纠正道:“可毕竟是自己的oc,要用心养的呀。所以我那时候想,来就来吧,我会好好喜欢你……总而言之,欢迎光临。”
纪荣沉默地注视着她,良久,才微微笑着说:“是吗?还好,我没有辜负你的喜爱。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讨到你欣慰的地方了。”
陆恩慈皱着鼻子跟他撒娇:“你讨我欣慰的可不仅仅这一点。”
纪荣显然有什么话要说。陆恩慈看出他不想讲,也没有提,滚进男人怀里磨蹭着睡了。
纪荣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一直到她睡着睡熟,才缓缓用手掌按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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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万籁俱寂,原本是个宁和的夜晚,身边的女孩子却突然做起噩梦。
陆恩慈浑身是汗,被子蹬掉,紧紧抱着纪荣的胳膊。白日里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的男人,此刻就躺在一旁,清醒、平静地望着她梦魇。
哭泣,抽噎,模糊地喊纪荣的名字,用带着哭腔的嗓子叫老公,惊惧地说不要,畏惧地说对不起,我想你,喜欢你。
纪荣始终望着她。
他看起来有些过于平静了,眼里情绪如一潭死水,良久,才轻轻抚平女孩子紧皱的眉心,将她汗湿的刘海撩至额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