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风裹着些微凉意,吹得青石村头那棵三百年的老银杏树沙沙作响。金黄的叶子像被揉碎的阳光,一片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铺出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却偏生让人心头沉得发紧。
巧儿是从医院过来的。母亲昨晚一夜没怎么睡,拉着她的手反复说“当年你爸走的时候,老支书也来了,红着眼眶没敢多说一句话”,话里的暗示像根细针,扎得她坐不住。天刚亮,她就揣着那半本撕破的账本,沿着村道往老支书家走,脚步比平时慢了半拍,既盼着能从老支书嘴里问出点什么,又怕听到的真相,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老支书家就在银杏树下,院墙是用青石垒的,墙头上爬着枯萎的牵牛花藤,院门虚掩着,没上锁。巧儿站在门口,先听见院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混着风里的银杏叶声,透着说不尽的苍老与无奈。她轻轻推开门,就看见老支书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银杏树粗糙的树干,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眼神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
“支书。”巧儿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份沉寂,也怕打破自己心底那点仅存的侥幸。
老支书浑身一震,像是从很远的回忆里被拉了回来。他缓缓转过头,看见是巧儿,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了下去,把手里的烟往口袋里塞了塞,勉强挤出一个笑:“巧儿啊,怎么来了?你妈在医院还好吗?”
“我妈好多了,谢谢您。”巧儿走到他身边,也在门槛上坐下,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她的发梢,她却没心思拂去,只是攥紧了口袋里的账本,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支书,今天来找您,是有件事想问问您——关于我爸的事。”
“你爸……”这两个字刚从老支书嘴里说出来,他的肩膀就垮了下去,刚才还强装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愧疚。他低下头,盯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握着青石村的公章,管过村里的大小事,此刻却像有千斤重,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风又吹过,几片银杏叶落在老支书的膝盖上,他抬手拂开,动作迟缓,半天没说话。巧儿没有催,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远处的青山上——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山,他总说“这山是青石村的根,得好好护着”,可就是这么一个护山的人,却在五年前,“意外”摔下了后山的山坡,连尸骨都差点找不回来。
“我知道我爸的事了。”过了许久,巧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妈昨天跟我说,李霸天来医院闹的时候,说我爸当年欠他钱。我不信,可我妈眼里的惶恐,还有之前银锁给我的预警……我知道,我爸当年的死,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不是意外啊!”老支书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飘落的银杏叶,“是我没用,是我当年太胆小了,没敢说,没敢拦着……”
巧儿的心猛地一揪,老支书的反应,印证了她所有的猜测。她看着老支书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藏着的愧疚,轻声说:“支书,我知道您有难处。这些年,李霸天在村里横行霸道,您一个人撑着村部,不容易。可我爸他,是为了这村子,为了这山,才走的。我想知道真相,不是为了找谁报仇,只是想让我爸走得明白,想守住他拼了命也要护着的山。”
老支书的嘴唇哆嗦着,沉默了很久,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慢慢抬起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蓝布帕子包着的东西。帕子己经洗得发白,边角处还缝着补丁,他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打开,里面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页己经泛黄,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折叠过无数次。
“这是……这是你爸当年没来得及交出去的材料。”老支书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把纸递到巧儿面前,手抖得厉害,“五年前的春天,也是这个时候,银杏叶还没黄,你爸拿着这张纸来找我,说他发现李霸天在在后山偷偷采矿,还做了假账,把集体林地的补偿款都装进了自己口袋。他说要把这材料交给县里的国土局,让上面来查李霸天。”
巧儿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胸口的银锁突然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这份迟来的真相。她轻轻展开纸,上面是父亲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很工整,记录着李霸天非法采矿的地点——就在现在那个隐蔽的山坳里,还有采矿的时间、雇佣的工人,甚至连李霸天伪造补偿款签单的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还附着父亲画的简易矿洞分布图,标注着矿洞的深度和范围。
“那时候我就劝他,我说霸天这人心狠手辣,背后还有人,咱们小老百姓惹不起,让他算了,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老支书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忏悔,“可你爸性子倔,说‘这山是全村人的,他李霸天想挖就挖,想贪就贪,我不能看着’。他还说,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就让我把这材料收好,等有机会,再交给靠谱的人。”
巧儿看着纸上父亲的字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小小的一圈水渍。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带着她去后山,教她认山上的树,告诉她哪种草能入药,哪种鸟是益鸟。有一次她问父亲“为什么总守着这山”,父亲笑着说“山养人,人也得养山,咱们守着山,就是守着好日子”。那时候她不懂,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守的不只是山,更是村里人的生计,是心底的良心。
“后来呢?”巧儿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坚定,“我爸是怎么出事的?”
“就在他准备去县里的前一天晚上。”老支书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你爸背着包,准备凌晨偷偷去镇上赶早班车。我放心不下,就跟在他后面,想再劝劝他。结果走到后山的岔路口,突然窜出来两个人,把你爸拦住了。”
“是李霸天的人?”巧儿追问。
老支书点点头,眼眶更红了:“我躲在树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人就是李霸天的堂弟,叫李老三。他们让你爸把材料交出来,你爸不肯,就跟他们吵了起来。后来他们就动手了,你爸虽然有力气,可架不住两个人打。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想冲出去,可又怕他们连我一起害了……”
说到这里,老支书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看着你爸被他们推下了山坡,看着他们在山坡上找了半天,确认你爸没气了,才走的。我躲在树后面,不敢出声,首到天亮了,才敢跑下山,喊村里人来帮忙找你爸……”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巧儿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是在怪老支书,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他把这份真相藏了五年。
“我不敢啊!”老支书放下手,脸上满是泪痕,“李霸天第二天就来找我,拿着一把刀,放在我面前,说要是我敢把这事说出去,就杀了我全家。那时候我孙子才三岁,我不能拿我全家的性命冒险啊!后来,他又花钱买通了镇上的人,把你爸的死定性为‘上山砍柴意外失足’,还假惺惺地给了你家一笔抚恤金,说是‘村里的补助’。”
巧儿攥紧了手里的材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的银锁烫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替她愤怒,替父亲不平。她想起之前找老支书要账本时,老支书躲闪的眼神;想起老支书看到那半本撕破的账本时,半天没说话的样子;想起老支书说“李霸天不好惹”时的无奈——原来,他不是不管,是被恐惧困住了,这五年,他心里的愧疚,恐怕比谁都深。
“支书,我不怪您。”巧儿擦干眼泪,语气坚定,“那时候您有您的难处,换做是谁,恐怕都会害怕。现在不一样了,李霸天又开始偷偷采矿,还做假账,他不仅害了我爸,还想毁了这山,毁了咱们青石村。我不会再让他胡作非为了。”
老支书看着巧儿,眼神里满是愧疚,还有一丝欣慰。眼前的小姑娘,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父亲身后跑的小丫头了,她的眼神里有坚定,有勇气,像极了当年的巧儿爸。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巧儿:“这是村部杂物间最里面那个铁柜的钥匙,里面放着村里这十几年的旧账,说不定还能找到李霸天当年做假账的证据,能帮到你。”
巧儿接过钥匙,钥匙上还带着老支书手心的温度。她看着老支书,又看了看手里的材料和钥匙,再望向远处的青山,胸口的银锁渐渐褪去了滚烫,变成了淡淡的暖意,像是在给她力量。
“谢谢您,支书。”巧儿站起身,把材料小心翼翼地包回蓝布帕子里,揣进怀里,和那半本账本放在一起,“您放心,我一定会把真相查清楚,让李霸天受到应有的惩罚,也让我爸走得明白,守住咱们的山。”
老支书也站起身,拍了拍巧儿的肩膀,语气沉重:“巧儿,你要小心啊。李霸天背后有人,上次你跟陈砚去乡国土所,不就被拦下来了吗?还有那个刘书记,听说跟李霸天走得很近,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别跟你爸一样,出什么意外。”
“我知道,支书。”巧儿点点头,“我不会蛮干的,我有陈砚帮忙,还有晚秋,她也在帮我查李霸天的旧账。我们会一起想办法,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风又吹过,老银杏树上的叶子又落了几片,落在巧儿和老支书的脚边。老支书看着巧儿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沿着村道往前走,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在原地站了很久,首到巧儿的身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处,才缓缓转过身,对着远处的青山,深深鞠了一躬——巧儿爸,对不起,我当年没敢帮你,现在,你的女儿替你来了,我相信她,一定能守住这山,守住咱们青石村。
巧儿沿着村道往医院走,怀里的材料和账本像是有了重量,压在她的胸口,却让她的脚步越来越坚定。她摸了摸胸口的银锁,暖意从指尖传来,像是父亲在跟她说“巧儿,好样的”。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肯定不好走,李霸天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的刘书记也不会坐视不管,可她不再害怕了。
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山,她要守下去;父亲没来得及完成的事,她要接着做;父亲没说出口的真相,她要替他说出来。不管前方有多少困难,不管会遇到多少阻挠,她都要走下去,因为她不仅是王家的女儿,更是这山的守护者,是父亲精神的延续。
走到村道拐角处,巧儿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老银杏树,望了一眼村部的方向,又望向远处的青山。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山上,给青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攥紧了怀里的材料和钥匙,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比来时更快,也更坚定。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她要赶紧把这些材料交给陈砚和晚秋,让他们帮忙整理,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要去村部杂物间,打开那个铁柜,找找有没有更多的证据。只有证据足够多,才能把李霸天和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才能真正守住这片父亲用生命守护的青山。
胸口的银锁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像是在为她指引方向,也像是在守护着这份迟来的真相,守护着青石村的未来。巧儿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等着她的母亲,有她前进的动力,更有她必须守护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