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光刚漫过张府的飞檐,就被张乡绅的哈欠惊碎了。他从雕花大床上坐起,锦被滑落肩头,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上面还留着昨夜梦到官帽的憨笑。“管家?”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水呢?”
喊了两声,没人应。张乡绅皱起眉,这才发现床边的矮凳空着——往日这时,管家早该端着铜盆候着了。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赤脚下床,踩在暖炉熏热的毡毯上,心里莫名发慌。
“来人!”张乡绅推开房门,对着外院喊。
个穿青布褂的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老爷,您醒了?”
“管家呢?”张乡绅的三角眼眯成条缝,“死哪儿去了?”
小厮缩了缩脖子,声音发颤:“管家……管家昨夜就出去了,说是看独眼龙爷回没回来,到现在……还没回府。”
“废物!”张乡绅啐了口,心里的慌被怒火压下去大半,“定是看天色晚,在外面赌钱忘了时辰!不管他,备马,去粥棚!”
他最在意的还是“活菩萨”的名声。今日的粥得稠些,最好再施舍两匹旧布,让镇民们对着他磕头喊恩,这事关他买官的“民望”。
等张乡绅穿着天青色绸缎马褂,揣着玉扳指赶到镇口粥棚时,那里早己围满了人。老的揣着破碗,小的扒着棚柱,个个伸长脖子,望着锅里翻滚的白粥,哈出的白汽在晨光里织成片雾。两个家丁正挥着木勺舀粥,热气腾腾的粥香混着人群的汗味,在寒风里漫开。
“张老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安静,齐刷刷转向他,眼里的期盼像扑向烛火的飞蛾。
张乡绅刚要扬起慈和的笑,目光却猛地撞进几道熟悉的身影里——粥棚左侧的老槐树下,秦墨山拄着槐木杖,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银辉;他身边的潘汉文握着铁扇,扇穗垂在膝前;陈掌柜站在一旁,棉袍上还沾着药渣;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两个穿着衙役棉甲的汉子,正抱臂看着他,正是昨日在林子里见过的张、李两位捕头。
“张老爷好兴致。”秦墨山先开了口,槐木杖往地上轻轻一顿,“昨夜黑山寨的匪患没来镇上,您怎么看?”
张乡绅的笑僵在脸上,像被冻住的猪油。他眼角的肌肉跳了跳,强装镇定:“自然是老天保佑,护着咱们安宁镇百姓安居乐业。”他边说边往粥锅走,想借施粥躲开这茬,“乡亲们,今日的粥加了红豆,快领……”
“老天可没这么大本事。”秦墨山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人群的嘈杂,“倒是听说,昨夜黑山寨被剿灭了,满寨匪患没跑掉一个。张老爷,您知道吗?”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领粥的妇人停了手,捧碗的老汉首起腰,眼里的期盼变成了震惊。
张乡绅的额头瞬间冒了汗,顺着油腻的脸颊往下淌,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声音发虚:“剿……剿灭了?这……这定是两位官爷的功劳!”他猛地转向张、李捕头,挤出笑,“官爷威武!为民除害,真是……真是大快人心!”
张捕头抱臂冷笑,黝黑的脸膛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不算难,毕竟有内应通风报信,连他们的分赃账都替咱们准备好了。”
“分赃账”三个字像针,扎得张乡绅一个激灵。他强撑着道:“官爷说笑了,匪患的账,怎会……”
“怎会有你的名字?”秦墨山从怀里摸出三张泛黄的纸,正是潘汉文从紫檀木盒里撕下的账页,他抖了抖纸页,“前个月,抢李铁匠铺铁器二十件,张府得银十二两;去年冬,抢王大户棉花五十担,张府得绸缎十匹……张老爷,这字,眼熟吗?”
账页被晨光照得透亮,上面的墨迹虽淡,“张府”二字却像烙铁,烫得人群倒吸冷气。张乡绅的脸“唰”地惨白,往后踉跄半步,撞在粥锅的木架上,木勺“当啷”掉在地上,溅出的粥烫了他的脚,他却浑然不觉。
“这……这是什么东西?”张乡绅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神躲闪,“我看不懂!定是有人伪造的!污蔑!这是污蔑!”
“污蔑?”秦墨山的目光扫过人群,“乡亲们,你们去年丢了耕牛的,前年被抢了布匹的,不妨想想,匪患抢完,是不是张老爷的铺子里就多了同款货物?”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个瘸腿老汉拄着拐杖往前挤:“对啊!我家的黄牛去年被抢,转天就见张府的家丁牵着头同色的牛去县城!”个穿补丁袄的妇人哭道:“我男人的棉袄被抢,张老爷家丁穿的那件,料子、补丁位置都一样!”
议论声像潮水,漫过粥棚的木架。有人喊“不可能”,有人骂“原来是他”,还有人盯着张乡绅的玉扳指——那扳指的样式,和王善人去年被抢的传家宝一模一样。
张乡绅急得跳脚,指着秦墨山对张捕头喊:“官爷!他血口喷人!快抓他!我要告他诽谤!”
张捕头没动,只对身后挥了挥手。两个衙役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过来,正是被打晕的管家。他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嘴角淌着血,一见张乡绅就哭开了:“老爷……我……”
“你个狗东西!”张乡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管家怒吼,“定是你偷了府里的东西,被人抓住,反咬主子一口!我平日待你不薄,你……”
“管家什么都说了。”秦墨山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你让他给黑山寨送银锭当定金,让他把抢来的绸缎销赃,甚至赵拳师的死,都是你让王寨主下的手,对吗?”
管家哭得更凶,头点得像捣蒜:“是……是老爷让我做的!账本是我亲手交给独眼龙的!紫檀木盒还是我……”
“闭嘴!”张乡绅的吼声里带着哭腔,三角眼瞪得滚圆,却掩不住眼底的绝望。他死死盯着人群,想从那些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信任,可看到的只有怀疑、愤怒,还有些人悄悄捡起了地上的石子。
“看来,得让你见见老熟人。”秦墨山对另一个衙役点头。
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从巷口传来,像条毒蛇爬过人心。王寨主被两个衙役架着走来,他的黑皮袄被扯破,脸上带着伤,见到张乡绅,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淌出来:“张富贵!你也有今天!”
“你……”张乡绅的腿一软,“噗通”瘫在粥锅前的泥地里,滚烫的粥气熏着他的脸,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手脚。
“让王寨主自己说吧。”秦墨山往后退了半步,给人群让出视线。
王寨主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清晰:“二年前,张乡绅找到我,说要合作!他给我提供铁器,告诉我谁家有钱,我抢来的东西,他分三成,银锭对半分!李铁匠不肯给他打斧子,是他让我打断李铁匠的腿!赵拳师想报官,是他让我‘做掉’赵拳师!就连去年他自导自演被抢,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把真银送到寨里!”
他喘了口气,指着张乡绅的玉扳指:“那扳指,是抢王大户的!他还说,等买了官,就把黑山寨改成他的私兵营,让整个安宁镇都给他当奴才!”
“轰——”
人群彻底炸了。信任的堤坝轰然倒塌,愤怒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粥棚。“原来他是假菩萨!”“杀了他!给赵拳师报仇!”“砸了他的粥锅!”石子、烂菜叶、泥块像雨点般砸向张乡绅,他抱着头在泥地里打滚,嘴里胡乱喊着“我错了”“饶了我”,可没人听。
张捕头上前一步,环首刀鞘敲在地上:“都住手!交由县衙发落!”他对衙役道,“把张乡绅、王寨主、管家,还有所有匪患,一并押往平昌县城!”
衙役们应声上前,用铁链锁住张乡绅的脖子。他像条死狗似的被拖走,路过李铁匠身边时,那瘸腿汉子拄着铁拐杖,狠狠往他腿上砸了一下:“犟骨头的仇,今日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