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晴柔刚把竹杖靠在桌边,闻言想了想:“少加些蜜吧,太甜了发腻。”她坐下时脊背挺得笔首,即使穿便装,也带着股说不出的端正,像株被风刮不弯的竹。
唐凌武看了眼百里霜,见她正盯着瓦缸里的冰碴子咽口水,笑了:“跟这位姑娘一样,多加冰。天儿虽不热,喝点冰的舒服。”
老汉应着,手脚麻利地舀汤加冰。冰碴子落在碗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听得人心里发痒。百里霜先端起碗,小心翼翼抿了口,酸梅的清冽混着桂花的甜香在舌尖炸开,她眼睛瞬间弯成月牙,腮帮子鼓鼓的,像含着颗樱桃:“比我阿娘做的好喝!阿娘总说酸梅要煮到皮裂开才够味,可她煮的太酸了,每次都要加半碗糖。”
“你阿娘是怕你喝多了坏牙。”秦艽也端起碗,仰头喝了大半,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汗珠顺着锁骨滑进衣领里。她抹了把嘴,发绳上沾了点汤汁,自己没察觉,“王老汉的酸梅是用井水湃过的,酸里带点凉,喝着不涩。你要是喜欢,回头让他给你装两壶,路上喝。”
百里霜使劲点头,又喝了口,忽然指着街对面:“秦姐姐你看,那家胭脂铺的幌子是蝴蝶形状的!翅膀还会动呢!“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见家胭脂铺门口挂着只彩蝶幌子,风一吹,翅膀就扇动起来,像只活的。秦艽笑道:“那是用竹篾扎的架子,蒙了轻纱,里头藏着小机关,风一吹就动。去年我给寨里的姑娘带过她们家的胭脂,桃花色的,涂在脸上像刚哭过似的,好看得很。”
谢晴柔喝得慢,用指尖轻轻刮着碗沿的梅渍。她忽然抬眼,看向茶摊方向:“那绿衫人走了。”
唐凌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茶摊第三张桌子空了,只有只没喝完的茶碗放在那儿,茶水映着天光,像块碎镜子。”许是觉得没趣,“他端起碗,冰碴子己经化了大半,“也可能是被巡城兵丁赶走了,这一带不许闲人久站。”
“管他呢,“秦艽又倒了碗汤,“喝咱们的。对了唐公子,你们要去西边办事,是走官道还是走哪条路?官道好走些,就是要绕三天路;黑木林近,可那儿有伙山匪,听说挺横的。”
唐凌武握着碗的手指顿了顿。他看着碗里漂浮的桂花,轻声道:“原是想走官道的,稳妥些。但刚才看见城门口的告示,说官道上最近有狼群出没,伤了好几个行商,看来得走黑木林了。”
“黑木林的山匪我认得,“秦艽把碗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领头的叫黑老三,前年我在那儿帮他打跑了另一伙抢地盘的,他还欠我个人情。咱们要是走黑风口,我去跟他打个招呼,保准一路畅通。”
谢晴柔抬眼看向秦艽,目光里带着点探究:“姑娘跟山匪也有交情?”
“在咱们这地界,多个朋友多条路。”秦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黑老三虽说是山匪,却不抢妇孺,也不害人性命,比那些披着人皮的官老爷强多了。去年大旱,他还开了粮仓放粮,周边几个村子都念他的好。”
唐凌武若有所思点头:“那倒是省了不少事。我们此行确实急着赶路,能走黑木林最好。只是要麻烦秦姑娘了。”
“麻烦什么?“秦艽摆摆手,“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点小事算什么。对了,你们去西边是做什么?”
唐凌武笑了笑,没首接回答:“是些私事,不便细说。等事了了,若有机会,定当跟秦姑娘细说。”
谢晴柔这时插了句:“黑木林的栈道上个月被雨水冲坏了一段,走的时候得小心些。我前几日听客栈的伙计说,有个货郎在那儿摔断了腿。”
秦艽“咦“了一声:“还有这事?我前几个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看来得让黑老三修修,不然真出了事,他那点名声就全毁了。”
几人边喝边聊,从黑木林聊到南福郡的特产,又说到哪家的点心好吃,哪家的酒够劲。百里霜听得入神,手里的碗不知不觉见了底,她舔了舔嘴角的汤汁,小声问:“秦姐姐,你说的糖炒栗子,什么时候能吃?我从来没吃过。”
“再过几个月就熟了,“秦艽摸了摸她的头,“到时候南坡的栗子落一地,咱们捡些回来,用沙子炒着吃,又面又甜。你要是等不及,我去给你买些糖霜栗子,就是贵点,味道也还行。”
百里霜刚想说话,眼角瞥见那绿衫人从街角探出头,见她看过去,又赶紧缩了回去。她拉了拉秦艽的袖子,小声道:“那个人还没走呢。”
秦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绿衫人的衣角闪进巷子。她嗤笑一声:“还挺执着。霜儿,你说我要不要过去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唐凌武按住她的胳膊:“不必了,在城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喝完汤就走,他要是识相,自然会罢手。”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放在桌上,“这是我家传的玉佩,你拿着。要是他真敢跟到城外,你就把这个亮出来,他见了自然会退。”
秦艽拿起玉佩看了看,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雄鹰,纹路里还嵌着点金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把玉佩推回去,“真要动手,我也不怕他。”
“拿着吧,“唐凌武把玉佩塞进她手里,“不是信不过你的功夫,是怕麻烦。咱们还要赶路,没必要跟这种人纠缠。”
谢晴柔这时站起身,竹杖在地上顿了顿:“该走了,日头快到头顶了,吴大哥他们该等急了。”
秦艽这才把玉佩揣进怀里,又让王老汉装了好多壶酸梅汤,说要带给吴镇昆他们。付账时,老汉死活不肯收,说:“秦姑娘帮我挡过地痞,这点汤算什么。”秦艽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临走时把腰间的匕首解下来,塞到老汉手里:“这是我阿爹给我的,能削铁如泥,你留着防身。”
往回走的路上,谢晴柔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一串给百里霜,自己啃着另一串。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咬下去咔嚓一声,甜得人舌尖发麻。她走在最前面,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仔细听,像是首南方的民谣,调子软乎乎的,像浸了蜜。
秦艽和百里霜并肩走着,手里把玩着刚买的流苏。那流苏是用五彩丝线编的,坠着颗小铃铛,走起来叮铃铃响。”我要绣个香囊,“百里霜晃着流苏,铃铛声清脆,“用刚才看的靛蓝布,绣只小兔子,给阿爹挂在腰间。阿爹总说打猎时带着我绣的东西,心里踏实。”
“那得绣只肥点的兔子,“秦艽笑着说,“你阿爹要是看见瘦兔子,该说你舍不得用线了。对了,要不要我教你绣云纹?我阿娘说,云纹能挡灾,去年我给寨里的小娃绣了个云纹肚兜,那娃子到现在都没生过病。”
百里霜眼睛一亮:“真的吗?那你一定要教我!我还要给秦姐姐绣一个,给谢姐姐和武哥哥也绣一个。”
唐凌武走在后面,听见这话,朗声笑了:“那我可等着了。只是我这粗人,配不上这么精细的东西。”
谢晴柔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谁说是给你戴的?挂在马车上当装饰也好看。”
几人说说笑笑,走到街口时,唐凌武忽然停住脚步,望着远处的城门。那里尘烟滚滚,隐约能看见几面玄色旗帜,旗帜上绣着只白虎,在风里猎猎作响,金线绣的虎眼在日头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镇西王的亲卫旗,“他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玉佩,“旗上的白虎是用金线绣的,只有王爷的亲卫才能用。”
秦艽也眯起眼,她在寨里见过商队带的旗子,却没见过这么气派的:“镇西王来南福郡了?”
“可能是防止出事吧”唐凌武的声音沉了些,“亲卫出行,至少带了五百精兵,寻常的巡查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咱们得尽快启程。”
秦艽点头,阳光落在她发绳的红线上,亮得像团跳动的火苗:“也好,早走早踏实。正好让黑老三修修栈道,咱们走的时候就能过了。”
百里霜拽了拽她的袖子,指着天上的燕子:“你看,燕子往城门飞了。它们是不是也想看看镇西王长什么样?”
西人的脚步声混着铃铛的脆响、糖葫芦的甜味、还有酸梅汤的清香,散在南福郡城的青石板路上。日头爬到头顶时,他们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颗攥在手里的、舍不得吃掉的糖,甜得人心里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