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契诺河的河水,在五月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土黄色,裹挟着上游融雪的寒意,奔流不息。西岸,奥地利的黑黄双头鹰旗帜在帕维亚、维杰瓦诺等城镇的堡垒和临时构筑的工事上空猎猎作响。密密麻麻的堑壕、鹿砦、火炮阵地如同狰狞的伤疤,刻在原本肥沃的伦巴第平原边缘。阿尔贝托传回的情报,精准地描绘出了这道铁壁——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的近二十万大军,正严阵以待,意图将法撒联军死死挡在河的这一边。
河对岸,法撒联军的营盘连绵不绝,如同另一片钢铁与帆布组成的森林。法兰西帝国的三色旗与撒丁王国的蓝旗在风中交织。拿破仑三世的金色马车和维克多·艾曼努尔二世的王旗在联军大营的核心区域清晰可见。战争巨兽的低吼,己经清晰可闻。
热那亚海军部指挥塔内,亚历山德罗面前的巨大沙盘上,提契诺河两岸的态势被精细地标注出来。代表奥军的黑色旗子密密麻麻地钉在西岸防线,代表法撒联军的蓝、红小旗则集中在东岸几个预设的渡河点附近。有线电报机(连接都灵、前线指挥部)不时发出嘀嗒声,参谋军官步履匆匆,低声汇报着最新的侦察信息和部队集结情况。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
“陆军部急电!”一名通讯官疾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总攻将于明日拂晓,在帕维亚东南的马真塔区域强行渡河。主攻方向由法军麦克马洪元帅所部承担,我撒丁王国贝加尔迪将军所部精锐师负责左翼强渡及侧翼牵制。”
亚历山德罗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沙盘上马真塔的位置,那是一片相对开阔、但河岸也相对陡峭的区域。奥军在此的防御工事,根据情报显示,异常坚固。他仿佛己经听到了即将响起的、撕碎一切的炮火。
“知道了。”亚历山德罗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深处,冰层下的熔岩在奔涌。他转向副官:“命令近海舰队巡逻范围前移,加强对热那亚至萨沃纳海岸线的警戒密度。‘统一号’结束短暂休整后,立刻加入对西北方向(法国土伦方向)航线的护航巡逻,确保法国后续补给船队安全。陆战队保持一级战备,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是!”
1859年6月4日拂晓。灰白色的天光刚刚刺破东方的云层,马真塔方向的天空,便被一片连绵不绝、撕裂苍穹的橘红色闪光和滚滚浓烟所覆盖。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数百门火炮的齐鸣,如同九天雷霆在人间炸响,大地在剧烈的震颤中呻吟。法军集中了其最精锐的炮兵,对奥军在西岸马真塔镇及其周边预设的阵地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毁灭性炮击。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奥军的堑壕、堡垒、炮兵阵地和预备队集结区域,泥土、木屑、石块混合着残肢断臂被狂暴地掀上天空。硝烟与尘土形成的厚重帷幕,瞬间吞噬了整个战场前沿。
炮火延伸的瞬间,嘹亮而带着破音的冲锋号声刺破了爆炸的余音。法军麦克马洪元帅麾下身穿深蓝色军服、头戴红色筒帽的步兵,如同决堤的蓝色潮水,从东岸预设的隐蔽阵地中跃出。他们扛着简陋的浮桥构件和木船,顶着对岸奥军残余火力点射出的稀疏但致命的子弹,嚎叫着扑向冰冷湍急的提契诺河。
惨烈的渡河强攻开始了。奥军虽然在炮击中损失惨重,但核心防线并未崩溃。幸存的和布置在隐蔽火力点的步枪,爆发出密集的弹雨。冲在最前面的法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浑浊的河水。浮桥在搭建过程中不断被炮弹和重机枪火力撕碎,载满士兵的小船在河中被打成筛子,倾覆沉没。凄厉的惨叫、垂死的哀嚎、军官嘶哑的督战声、炮弹的尖啸和爆炸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战斗陷入了血腥的僵持。法军凭借人数和初期的炮火优势,几次有士兵冲上西岸,建立了微小的桥头堡,但旋即被奥军凶猛的反扑淹没。河滩上、浅水中,层层叠叠堆积着双方士兵的尸体,河水被染成诡异的暗红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法军的伤亡数字如同雪崩般传到后方指挥部。拿破仑三世在金色马车里坐立不安,脸色铁青。麦克马洪元帅的求援电报一封比一封急迫。
就在这决定性的时刻,战场左翼,撒丁王国贝加尔迪将军率领的王国精锐师,如同沉默的匕首,猛然刺出。
他们没有选择在法军主攻点强渡,而是利用奥军注意力被法军牢牢吸引的机会,在更上游一处水流稍缓、河岸略平缓的河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了渡河突击。撒丁工兵冒着弹雨,以惊人的效率架设起浮桥。装备了部分科斯塔新式后装步枪的撒丁尖兵连,在密集火力的掩护下,率先冲过浮桥,以精准而快速的射击,迅速压制了对岸奥军的火力点。
“为了国王!为了意大利!”贝加尔迪将军亲自在岸边督战,拔剑怒吼。撒丁士兵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士气如虹。后续部队如同怒涛般涌过浮桥,迅速巩固并扩大了桥头堡阵地。这支生力军的突然加入,如同一柄致命的尖刀,狠狠捅在了奥军防线的软肋上。
奥军指挥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得不紧急抽调预备队,试图堵住左翼被撒丁军撕开的缺口。这一调动,立刻导致了正面对抗法军主攻的奥军防线兵力出现薄弱环节。
麦克马洪元帅何等老辣,瞬间捕捉到了战机。他集中所有预备队,在撒丁军吸引火力的同时,向奥军因调动而削弱的正面阵地发起了孤注一掷的总攻。
“皇帝万岁!法兰西万岁!”法军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爆发出最后的血勇,踏着同伴的尸体,如同疯狂的蓝色浪潮,终于冲垮了奥军摇摇欲坠的正面防线。
兵败如山倒。奥军精心构筑的提契诺河防线,在法撒两军的前后夹击下,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般轰然碎裂。帕维亚、维杰瓦诺等要点相继易手。奥军残部在混乱中丢弃了武器,狼狈不堪地向米兰方向溃退。
夕阳如血,缓缓沉入硝烟弥漫的地平线。马真塔镇及其周边广袤的原野,如同被巨大的犁铧翻过,满目疮痍。焦黑的土地、扭曲的炮架、燃烧的残骸、堆积如山的尸体(大多身着奥地利的白色军服和法军的深蓝军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一份染着硝烟气息的初步战报送到了亚历山德罗手中。他快速扫过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法军伤亡近万人,撒丁军伤亡三千余……奥军损失更为惨重,但主力尚存,退向米兰。
“赢了。”亚历山德罗放下战报,声音听不出太多喜悦。他走到窗前,望着东南方向那片被夕阳染成暗红的天际。马真塔的胜利,用尸山血海浇灌而成,打开了通往伦巴第平原的大门,也正式拉开了这场统一战争最惨烈阶段的序幕。他仿佛能听到,那血染的平原上,无数亡魂的悲鸣,与米兰城墙后,奥地利人磨刀霍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海军的胜利是锋芒初试的淬火,陆地的胜利则是血肉铺就的基石。通往王冠的道路,每一步都浸透着铁与血。亚历山德罗深灰色的眼眸中,映照着窗外沉落的血色夕阳,冰冷而坚定。下一场风暴,己在米兰城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