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用力咂了下嘴,没答,反倒换了个话题:“咱这几年……老有人说看见河上起雾,你小时候不是也住那片儿么?还记得寒河不?”
当然记得。那条河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捕鱼、滑冰、捉迷藏,可也是那条河,让他做了十五年的怪梦:梦里,他总是站在封冻的冰面上,看见冰层下有昏黄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朝他缓缓漂过来。
赵三的声音被风裹到耳边的时候,李砚意识到车己经爬上了寒河大桥。桥不长,两边的栏杆因为年久生锈,颜色和夜色混在一起。桥下的河面全封了,一层厚冰被风刮得平整,像一面没有光泽的镜子。
可就在卡车中段驶过时,李砚看见了——冰面中央,有一小团雾慢慢地涌起,轮廓像人侧身的剪影。雾气里,似乎有双眼睛在望上来。
“赵三,停一下车。”他的声音压低而急促。
“怎么了?”赵三下意识慢踩刹车,卡车缓缓停在桥中央。
风声立刻放大,像有人用劈柴刀劈开空气。李砚推开车门,站在桥面上,视线穿过栏杆看向下方——那团雾己散,可冰面上留了一圈浅浅的水迹,接着,一道细小的裂纹,从水迹的中心蜿蜒开去,像有什么正缓缓在冰下爬行。
耳边传来极细的声响,不是风,也不是冰的脆裂……更像是水底深处,有谁用指甲轻轻扣打着冰面。
“上车,快点!”赵三的声音高了八度,他的脸被风吹得发白,“别招——那个东西!”
李砚没有问“那个”指的是什么。他忽觉手心猛然一凉——那串铜钱,不知什么时候从兜里滑了出来,正静静地躺在桥边的雪地上,水草在昏黄的车灯下反射着微弱的绿意。
他弯腰去捡,指尖刚一碰到铜钱,那冰凉的触感仿佛攀着经脉一路爬到脖颈,耳边的扣冰声立刻清晰十倍,像是有人俯在他耳边低语——
“回——来——”
李砚猛地首起身,把铜钱攥得死紧,转身跳上车。
赵三没再说一句话,脚下踩死油门,卡车带着一股煤油味冲下桥去。
后视镜里,寒河的冰面看起来和往年冬天一样安静,只有桥下的黑影一闪,就被黑暗吞掉。
卡车绕过最后一条林间土路,远远看见镇上的灯——稀稀落落,像风中将要熄灭的烛火。十多年前,这些灯多得连成片,街上有卖糖葫芦的叫声,有国营食堂的饭香味。现在,只剩下一种风声,和屋里透出的黄光倔强地抗衡着。
车停在崔大力家门口时,门楣上的风铃被风打成一串清脆的碎音。崔大力的身影出现在门里,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肩膀更宽,额角的白发在昏暗的灯下刺眼。他只是用力拍了拍李砚的肩,没先开口说话,而是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皮包,又顺着视线落到那串铜钱上。
“这东西,哪来的?”崔大力声音低沉。
“火车上一个老头掉的。”李砚顿了顿,“您认识吗?”
崔大力的眼神明显收紧,像是咽下了准备出口的什么。他只是摇摇头,转身让开道:“先进来吧,先吃口热的。”
屋里灶台正温着一锅酸菜炖粉条,热气带着酸香味扑面而来,缓解了一些寒意。可是李砚心里那股凉,从上桥时就没散去——仿佛那股冰意,不是来自天气,而是来自一双隔着冰面望着他的眼睛。
这夜注定睡不安稳。屋外的风,推搡着窗纸“咯吱”作响;屋里的挂钟,沉着脸摆动着指针;而他掌心那串铜钱,冰凉得像还浸在寒河中。
他知道——自己才刚刚踏上这条归乡的路,可这路的尽头,可能不是家。
是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