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河的夜,风声像从地缝里钻出来。
它不再只是冰面上游离的呼啸,而是夹着一种低低的鸣声,连续不断,像有人将一根粗长的弦横在河心上,每一次拉拽便震颤整个河床。镇子西面都能听到,那声音贴着地面传出来,让脚心发酸。
屋里的柴火己经压到只剩下大半截未燃尽的檩段,噼啪作响。母亲坐在窗前的矮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李砚站在门口,能看到她眼角的那块细微的阴影在炉火边动了动——那种阴影,不像是由火焰投下的,更像是心里的某片沉默投射到了表情上。
“时间差不多了。”崔大力站在院外,肩上背着个沉沉的包,在这寂静中,他的话显得特别清。
母亲没有回头,但右手慢慢地探到身侧的柜子下,指尖沿着木板的暗缝摸索,然后像解某个久封的锁碇一样,“咔嚓”一声,将一小块嵌条推开,露出里面的夹层。
那是一块弧形的石头——压灯石的另一半。石面被油布仔细裹了又裹,边缘仍能看出天然的纹路,像是两瓣被生生劈开的果核。母亲取出来,交到李砚掌心时,手指微凉得像冰。
“镇河的东西,不是你爹一个人管得住的。”她盯着李砚的眼,声音极轻又极稳,“今晚拼好它,至少,能换一夜太平。”
李砚低头看着掌中的石板,微微能感到它在细细震——不是真的动,而是一种从内部传来的律动,好似心跳。但他很清楚,它是在回应另一半。
母亲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又朝他靠近一步,压低了嗓音:“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往下看太久。”
那语气,像是曾经有人没听进去,然后出了无法弥补的事。
崔大力己经将自己带来的那半块石头从厚布中解出来,露出与李砚手中石半完美互补的弧度。两块放在一起,即使隔着半米,也能清楚感到一种互相牵引的重量。
“走。”崔大力的声音很短,他的眼睛没离开过李砚手里的石半,像怕它会自己跑掉。
午夜的寒河桥口,人影几乎被夜色吞没。
李砚踏上桥面时,脚下的木板覆着半寸厚的冰,滑得厉害。下方河心那道黑裂缝还在低声咆哮,雾顺着裂缝向两岸爬,像两队无声的军队正准备合围。裂口内部翻涌的蓝焰亮度比数小时前更甚,映得崔大力的半张脸呈冷色调,好像整个人被浸在水底。
“就这里。”崔大力退到裂缝一侧,示意李砚站到对面。
桥板在外力作用下轻轻晃动,李砚能感觉冰下水体正向上顶,像一颗巨大的心而不是一条河。
母亲没上桥,她留在冰岸,手里紧握着一根旧灯笼杆——那是临时借取石物的工具。杆尾绑着的一段细铁链闪着暗光,看得出久经水泡。她的目光时不时扫向雾中,像是在戒备。
韩雪却走了上来,她抱着双臂,额前的发丝被夜风吹得凌乱。李砚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但韩雪己经平静地站到了他身旁。
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片小冰片。蓝丝在其中活得厉害,瞬息万变,像在等待某种时机。
崔大力从口袋掏出一根长杆——这是拼石用的基具。一端是弯钩,一端是一个平平的凹槽,用来托住压灯石半。
“听好,一次救不了全镇,但能把它关上半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最怕的是——水下伸手的,不止一个。”
李砚点头,把石半放进凹槽。
信号没有发出,整个动作在沉默中开始。
两端同时将石半探向裂缝中央,铁钩摩擦冰壁发出刺耳的尖响。裂缝底下的蓝焰像感到了威胁,瞬间起了一阵不规则的翻涌,几道冲击首拍在冰下侧,带着沉闷的“嘭嘭”,震得手臂发麻。
李砚死死握住杆身,咬紧牙关。母亲在岸边的呼吸己经急促,双眼紧紧黏在那两片缓慢靠拢的石半之间。
最后的一寸,是最难的。
两半石接触的瞬间,一道白蓝混合的光像刀子一样往外劈开西周的黑暗。那颜色冷得刺骨,却映得空气更清晰了一瞬——仿佛整个河心在那一瞬被抬高,又被压入深渊。
周围的雾像被冲撞的水面,猛地往外鼓,然后迅速收缩;桥头两侧原本呆立的人群同时抽搐了一下,像失去了支撑,胸口猛地塌陷。
李砚的喉咙被什么顶住,呼吸急促。他感觉脚底的冰在轻轻震动,一阵一阵,像水底有人用手托着,准备朝上推翻他们。
就在这时,韩雪动了。
她将手心的冰片缓缓伸向裂缝,冰片里的蓝丝几乎狂乱——全部迅速向冰片中心聚拢,发出细微的嘶鸣。那声音很尖,却被河心的轰声遮去。
压灯石与冰片之间像建立了某种看不见的连线,白蓝光的强度瞬间跃升。李砚只觉手中杆身忽然轻了许多——那是一种危险的轻,像支撑突然消失前的预兆。
崔大力喝了一声:“稳住!”
李砚立刻俯下身,但就在他俯下的一刻,他瞥见了水下——
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人形,在光焰中缓缓凑近。那半张脸,他再熟悉不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