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门被崔大力顶死,生着锈的铁插销咬着门板,发出细细的“吱”声,好像在牙根打颤。屋里灯光昏着,像在一桶水里泡开油花,上下浮动。风声透不过这墙,但雪的气息从每一道缝隙里钻进来,冷得舌头发硬。
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能听到韩雪的呼吸——急,浅,带着轻轻的颤。她靠在墙角,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一缕湿发粘在面颊,像条冰冷的线。袖口露出来的手腕依旧泛着微蓝,血管下的那根光丝似乎在自己跳动。
我盯着那光丝,脑子里首冒当天寒河出事的画面——灯下的水面翻开,往上送东西。那蓝丝,就是最短的路。
崔大力蹲在门口,眼皮半垂着,手心捂着木匣——那木匣在微弱地颤,像共鸣。“它没走远。”他说。
屋外,忽然有一阵脆响——不是风,是雪壳被踩裂。紧接着,又是一阵,越来越近。奇怪的是,节奏和重量都不规律,像有人用三条腿在雪地里窜,却脚印一点不过来。
我们屏息听。棚门外那片废雪地里,传出了一种声音——起初我以为是风卷着什么破布,可细听之下,竟然是……“咯——咯——咯——”的砍木节奏,只是极轻,又极湿,像在水下砍冰。
崔大力微微偏头:“你听,这才是真正的林场声。”
韩雪抬眼,困惑写在脸上。崔大力压低声音:“这棚子以前是做木炭的仓,冬天没活计,就有人偷着锯冰,卷走河上冻的老木桩。有一年,掉下去仨人,捞上来时胸口全是冰片,仿佛从里往外结的。”他顿了顿,“人没气,‘声’还在。”
我没接话——因为门缝那边,忽然传来了敲击。
不是三下。这回,是一长两短,像有人在练一段没听过的暗号。
木板那头,有低低的嗓音,含糊模糊,透不过来具体词,只听得见一个音调——熟,熟得让人想开门看看。那种熟,不是亲人,是自己脑袋里曾经想起、却又忘掉的某句话,在夜里被人替你说了出来。
崔大力重新拈起香灰,撒在门檐和窗台边沿。灰落在外头雪上,瞬间烟化,像被谁吸了进去。
灯油快烧尽了,火舌时高时低,墙上影子跟着伸缩,好像有人在背后拖长身形。韩雪忽然抬头,一字一顿:“门口有人。”
我和崔大力对视——他没否认。只是道:“这林场,晚上不会有陌生人。但‘声’可以进来。”
他话刚落下,屋顶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雪被压出嘎吱长音。那脚步明显比人重,像拖了什么冰坨在屋脊上走。细雪从棚顶缝隙扑簌簌掉下,落到我后颈,凉得我猛地一抖。
崔大力背起木匣,走到屋正中,把木匣放地上,啪地合住。整个屋子像被屏蔽了一下,外面的脚步声骤然消失,只剩林场背后那片雾在轻轻“呼吸”。
沉默没能维持太久。东墙方向,传来了一声高得刺耳的“咔”——像冰被劈断。继而,是极轻的喃喃,听不出是方言还是别的语言,只知道那声音像是贴着耳膜,沾着冷水气。韩雪忽然捂住脑袋,指缝间冒出霜气,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对什么应答。
“别说!”崔大力猛地打断她,把一小包铜屑拍在她手心。铜屑一沾皮,她立刻倒吸一口冷气,眼神才聚了回来。
外面,似乎有谁绕着棚子走了一圈。不同方向传来的脚步声和耳语,不停地在门缝、窗缝、棚顶换位——像在测我们的位置。南墙那头,还传来一阵极短的敲击:“笃。笃笃。”节奏怪异,像是在回答着棚内的某种沉默。
我第一次觉得,这林场的夜,比寒河边还让人难撑——因为雾还没到,声己经进来了,没光,它照样能渡。
灯芯烧到见底,崔大力瞥我一眼:“一会儿要是灯灭了,你就盯着地面,别抬头。看到啥,都别应。”
我点头。屋里的阴影开始往西周爬,冷气像潜水的冰淙,从脚底灌上脊骨。我眼角余光,己经捕到南墙木隙间,一枚圆而灰的“冰片眼”正静静嵌在那里,瞳仁微颤——这一次,它盯的不是韩雪,而是我。
那枚冰片眼像是嵌进木墙的节里,没有眨动,可我能觉出它在“收缩”——不是光,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吸力,在往我的眼珠里拉。那感觉像是在冬天看厚冰下的鱼群,一刹那,距离失真,你分不清自己是在岸上,还是己经落到冰层之下。
我下意识想别开头,可那“吸力”像是顺着视神经扎下去的,根本不在乎你眨没眨眼。
“砚子!”背后响起崔大力低沉的吼声,伴着一阵脚步声——他一手扣住我后颈,猛地把我脑袋往下一按。视线被迫切断的那一刹,我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被拽出来,胸口气闷得连咳都疼。
“我说了,别对视它!”崔大力把一块温热的铜片塞进我的手心,“握紧,别松。”
韩雪蜷在另一侧,双手死死摁着耳朵,还是有细细的凉气从她指缝里逸出。她身前的空气己经开始波纹一样地抖动,那是声音挤进来的信号——它不走空气,不走门窗,而是走人心里。
屋外的“绕行声”忽然停了。
又响起——但位置换到了屋顶正中。那脚步声慢慢地、极有节奏地踩着,每一下都在木梁上压出低沉的“咚”,像鼓点,催着心跳往上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