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之内,热气氤氲,萧灼泡在浴桶里以湿帕覆目。雾气缭绕,催人迷梦,半梦半醒之际,他隐约察觉房门轻启,有人走了进来,掀起一缕微风。
他猜那人许是雀儿,便慵懒地向她吩咐,“剃刀在桌上,帮我把胡子剃了吧。”
那‘雀儿’未有应声。房中唯闻剃刀被提起之时,金属摩擦桌面发出的响声。那人慢慢至他身后,用一只纤手轻轻地扼住他的喉结。
动作虽是轻柔,却是难以言说的胁迫。他不得不扬起头颅,颈项间的脆弱暴露无遗,他与待宰的羔羊无异。萧灼瞬间认出了身后的来者,“沐妍?!”说实在的,他对她毫无还手之力。
战栗出卖了他的惶恐。她轻柔地滑过他的脖颈,轻声问,“是水不够烫吗?”
他有些不知所措,生怕开口说错了话。
她或是并未意识到他的异常,又或是刻意放任了他的不安。手持剃刀,她有条不紊地将其蘸取盆中的温水,随即抵上他的面颊,轻柔地将他的胡须割去。
起先,他紧闭双眸,无意识地阻着呼吸。然而,未过多久,他便发现她竟对此事颇是娴熟。由此,他心中不由蹦出一句疑问:她究竟还替谁刮过胡子?
答案是她弟与她爹。但这样的问题,他终究难以启齿,真相也自然无从得知。
刮完了半边的胡须,她在帕子上擦了擦刀刃,又动作利落地掰起他的下颚,似要将他整张脸的角角落落都打理个干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口,却分出两分心神,开口问他,“我一回来便听闻慈幼局的选址找好了?”
“嗯。”她的口吻再是温柔不过,他顺势放下了戒备,亦是轻柔地告诉她,“就在城外澜和寺里,有一块近两亩的空地,常年闲置。我已与诸方确认过,可以用来建造慈幼局。”
刀轻落在面颊,她的话语亦是轻落在他的耳旁,“澜和寺……我去那儿上过香,那里依山傍水,钟灵毓秀,离这儿也不远,确是块风水宝地。”
听她如此满意,他甚是开怀。可随即,他却神色一黯提到,“但有一事……恐已牵连到了你。为筹办慈幼局,我宁王的身份已是众人皆知。所以你我之事……”
他生怕被她直截了当地拒绝,只得先人一步献上自己的底牌,“沐妍,我已寻得名医,我的眼睛可以治疗,我保证自己绝不会瞎了。至于你我之事……你若不想被宁王妃的名号束缚,那便不束缚。我,我萧灼绝不会成为你爱你自己的阻碍,只是……只是在你爱自己的同时,可否……也分一点爱给我?”
他说着说着渐渐失去了起初的坚定,只听她轻轻一叹,舀起一掌水,温柔地拭去落在他胸脯上的碎须。
他不合时宜地一个激灵,眼上的湿帕随之滑落,喉结滚动得也有些牵强。她俯眸瞥向水中,原来他早已焦灼。
她故作泰然地绕至他的另一侧,处理另半张脸的残须。袖口染上了水珠,色泽因此而愈发深邃,她的面颊亦是如此。
两人皆沉默不语,宁静却耐人寻味。
片刻后,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开口,“方才,我与展姐姐在路上提到你。我问她,这些年她劝散了不少男女,怎这回竟不劝我?她却说……”言及此,她小心地垂下剃刀,前移半步,俯下身,双臂温柔地环住他的脑袋,指尖摩挲着他淌水的发梢,“她说,我看你的眼神里早已写好了答案,所以她相信我。而我,也相信我自己。”
她的声音柔和而有力,继续道,“我不会再让过往的事伤害我,我也不要再回避对你的喜欢了。我想好了,若你觉得瞒我是善意,那我便相信你的决定。就瞒我一辈子吧,永远也别让我知晓。”说着,她又将他搂紧了些,双唇抵在他的发丝上,却说道,“萧灼,对不起。”
他不安地蹙了蹙眉,却不敢发问。紧接着,又听她说,“曾几何时,我总有许许多多理由拒绝你。我知道我是个落在河里喊救命的人,溺水不过是迟早的事。你也一样如此,但你又与我不同,你还有你的浮木。你让我过来,与你同济,可我没法相信一根浮木可以支撑起两个人。”
她笑了笑,唇瓣无意地掠过他的耳垂,“可如今不同了,我找到了我自己的浮木。我再也不害怕水流了,即便是鲜血。萧灼,我想请你拉起我的手,有你在我身边,我们会比河流更加强大,任何险阻都无外乎溅起的水滴,分毫伤不了我。”
听到此处,他蓦然抬起双眸,李沐妍正目光坚毅地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心如擂鼓,抬起手稳稳按住她的后脑勺,铿锵誓言,“我们不只是浮木。我们是无坚不摧的战舰,我们是破浪前行的巨轮!你和我,保护所有人。”
两人相视一瞬,随即同时侵向彼此的唇畔,自唇肌揉转,至舌齿纠缠,全然不顾那湿透的衣衫。他的身躯是如此温暖,她紧紧搂住他,掠过他的喉结,再至锁骨。
他咬住她掠过唇间的指尖,却因喘息渐重而放过。凌乱如岌岌可危的城墙,在倾倒的那一刹那之前,他突然直起腰身,势要将她整个人抱入水中。
她忽觉重心离地,又惊又喜地呵出一声。
然而正当此时,楼下竟又传来孩童们蛙声连连。她猛然惊醒,连忙推开他,即便他又要来犯,也被她抵住双唇拦了回去。
俩人仔细听着楼下动静,原是沐悦和阿玲来了。沐悦更是在楼下叫喊,“咦?二姐呢?!明明看她来这儿了呀?”
孩童指着二楼,兴奋地直跳脚,“姨姨在楼上和王爷叔叔一起在玩儿!”
另一个小孩眨巴着眼睛,一脸疑惑地接话道,“可叔叔不是在洗澡吗?”
话音刚落,楼下的沐悦顿时噤了声,楼上的李沐妍更是无地自容。“完了,这下丢死人了。”她努力挣开萧灼,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纠缠。临走前,她迅速倾身,对他的唇轻啄一口,低声细语地哄道,“晚上,不行,展姐姐还在……你,你半个时辰后来找我,可别被人看见了。”
言罢,她匆匆放下这话,便急急忙忙下了楼。见着沐悦,她找了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才给糊弄了过去。
她走之后,萧灼恍惚良久,仍摸不清状况。他站到铜镜前,但见镜中她樱红的唇脂晕染在自己的肌肤上。拂过多年未曾如此爽朗的脸颊,凝视着自己裸露的身子,他忍不住上手摩挲着胸脯与小腹,生平头一次竟有些不自信起来。
他暗暗自问道:我不比从前年轻了,好像都没从前那般壮了?腹肌呢?怎变得这么淡?不好,胸都要比她小了!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眼看都火烧眉毛了,他无暇他顾,索性一口气连打了好几套拳。
而李沐妍亦是没闲着,她一回屋便疾步至镜前,好不容易从发髻间觅得一根白发,一狠心便拔了去。仅此尚嫌不足,她赶紧换了身最喜欢的衣裳,可才换了一半,突然又苦恼起来:讨厌,他洗得香喷喷的,倒显得我邋遢了。
可哪还有功夫沐浴更衣?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抹上好些香膏,且同时点上三盏香,权当熏染自己了。
约定的时辰还没到,她仍在镜前修眉画眼,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忽而一阵呛咳,这才发觉屋内早已被熏得浓雾弥漫。
她手忙脚乱地跑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扉,恰见此时的萧灼亦立于他房窗前,满额细汗,气喘吁吁地倚着窗台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