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秋末比往年冷得早,江南的霜在鸡叫头遍时就铺满了村道,踩上去咯吱响,像嚼着冻硬的红薯干。沈砚之是被院外的喧闹声吵醒的,他揉着眼睛扒开纸窗,见村口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正往树干上贴红纸,墨汁在霜气里凝着,字边缘晕出淡淡的红雾。
“砚儿,穿厚点,跟祖父去看看。”沈竹礽的声音在门外响,带着刚沏的热茶味。沈砚之套上打补丁的棉袄,棉絮从袖口露出来,是去年母亲拆了旧被子盖的。祖父己经站在廊下,青布长衫外罩了件半旧的蓝布夹袄,手里攥着烟袋锅,烟杆上挂着的铜烟嘴被磨得发亮。
走到老槐树下时,人群己经炸开了锅。红纸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沈砚之只认识“征兵”“抗美援朝”几个字,其余的都得仰着脖子问祖父。“是要招年轻人去打仗,”沈竹礽指着“年满十八至二十五岁”的字样,“去朝鲜,保家卫国。”旁边王伯的儿子王铁柱挤在前面,他刚满十九,脸膛晒得黝黑,盯着红纸的眼睛亮得像要冒火:“爹,我要去!”王伯拽着他的胳膊,脸皱成一团:“去什么去!枪子没长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娘怎么活?”
穿军装的干部站在石头上,手里拿着铁皮喇叭:“乡亲们!朝鲜是咱们的邻居,美国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咱们不能看着不管!参军的同志,国家管吃管穿,立了功还能当干部!”人群里有人点头,有人叹气,还有几个和王铁柱差不多大的青年,攥着拳头往前面凑。沈竹礽没挤进去,只站在圈外,眼睛扫过那几个跃跃欲试的青年,手指在袖口下悄悄掐着,像在数什么。
“祖父,你在看什么?”沈砚之拉了拉祖父的衣角。沈竹礽收回目光,烟袋锅在手里转了圈:“看他们的‘气’。有的人气顺,有的人气浊,去了前线,结果不一样。”正说着,村东头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叮铃叮铃的,混着女人的唱词,调子古怪,不像江南的歌谣。人群瞬间静了,都往声音来处看。
铃铛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女人从村东头的小路上走过来,身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兽皮袄,领口露出暗红色的布条,头发用麻绳扎着,上面插着几根彩色的羽毛。她手里拎着个藤编的篮子,篮子上挂着串铜铃,走一步响一下,唱词也越来越清楚:“招摇山上桂树长,西海之滨骨含光……”
“是那个闯关东回来的女人!”人群里有人小声说。沈砚之记得她,去年冬天来的村子,住在村东头废弃的土地庙里,村里人都叫她“乌先生”,说她会用鹿骨算卦,还能治些疑难杂症。有次李婶家的孩子发烧不退,找她看了看,她用烧焦的鹿骨灰混着温水给孩子喝,第二天烧就退了,可祖父却说“那是碰巧,她的法子野,不能学”。
乌林答氏走到老槐树下,停下脚步,铜铃一收,唱词也断了。她的眼睛很亮,扫过人群里的青年,最后落在王铁柱身上,嘴角勾起一点笑:“后生,你要去当兵?”王铁柱被她看得有点发毛,点了点头:“是,保家卫国!”乌林答氏从篮子里掏出一块鹿骨,骨头泛着黄,上面有几道深色的纹路,她把鹿骨举到眼前,对着太阳看了看:“你的骨相里,有‘断纹’,去了前线,怕是要见血。”
王伯一听就急了,冲上去想抢鹿骨:“你胡说什么!我们家铁柱好端端的,怎么会见血?”乌林答氏侧身躲开,鹿骨在手里转了个圈:“我没胡说,鹿骨不会骗人。断纹过眉,血光难免;断纹过脊,性命难离。”人群里顿时议论起来,有人说乌林答氏是“妖言惑众”,有人却偷偷往后退,怕沾上“晦气”。
沈竹礽这时往前走了两步,烟袋锅往石头上一磕:“乌先生,骨卜看的是‘形’,我看的是‘气’,这后生面青主惊,舌有瘀点主险,但印堂亮,眼神定,虽有险,却能生还。”乌林答氏转头看向沈竹礽,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也懂看相?”沈竹礽没首接回答,只指着王铁柱的颧骨:“他颧骨有‘护禄纹’,虽遇险,却有贵人相助,你说的‘断纹’,不过是他小时候摔过跤,骨头留下的旧痕。”
乌林答氏愣了愣,把鹿骨放回篮子里,铃铛又响了一声:“你倒有些本事。不过,鹿骨说的,不止这些。”她又看向另一个叫刘二的青年,刘二长得瘦,眼神躲躲闪闪,乌林答氏刚要开口,沈竹礽却先说道:“这后生眼露‘浮光’,唇色发乌,去了前线,怕是熬不过冬天。”乌林答氏挑了挑眉,没反驳,只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的鹿骨纹里,有‘霜纹’,主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