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义的中军大营,设在距离少华山主峰二十里外的一处地势开阔之地,旌旗招展,戒备森严,尽显主力气象。接连收到三路兵马“进展迟缓”、“遭遇顽强抵抗”、“后方被扰”的战报,卢俊义那张英武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他并非蠢人,岂能看不出这其中蹊跷?张清、董平也就罢了,连徐宁、关胜这等人物都迟迟无法打开局面,若说其中没有李逵的手腕和旧部们的心照不宣,他是决计不信的。
“好个李逵……竟能将人心用到如此地步。”卢俊义抚摸着案上的兵符,喃喃自语。他想起当年在梁山时,李逵还是个只知砍杀、对宋江唯命是从的莽汉,如今竟己成长到如此地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一场本该血腥的剿匪,变成了各方心照不宣的僵局。
夜深人静,营中除了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刁斗之声,万籁俱寂。卢俊义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观看地图,思索破局之策。是强行督促各部不惜代价猛攻?还是……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异响,若非卢俊义耳力惊人,几乎难以察觉。
“谁?!”卢俊义霍然起身,手握住了身旁的麒麟黄金矛。
帐帘微动,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动作快得惊人!来人一身夜行衣,身材魁梧,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西射的眼睛。
“卢员外,别来无恙?”黑衣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张黝黑憨首、却带着几分狡黠笑意的脸,不是李逵又是谁?
“李逵?!”卢俊义瞳孔猛缩,心中巨震!他万万没想到,李逵竟有如此胆量,孤身潜入他这万军之中的主帅大营!“你好大的胆子!”
李逵将板斧往地上一顿,竟自顾自地拉过一张马扎坐下,咧嘴笑道:“卢员外营寨防卫森严,俺这不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嘛。放心,就俺一个人,想跟员外好好聊聊。”
卢俊义强压下立刻呼喊亲兵的冲动,他深知李逵武艺,此刻翻脸,自己未必能讨好,反而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他缓缓坐下,沉声道:“李逵,你深夜潜入,意欲何为?莫非是想行刺?”
“刺杀?”李逵摇头,“俺李逵要杀人,从来都是明刀明枪!俺来,是想给员外,也给俺们梁山,指一条活路!”
“活路?”卢俊义冷笑,“尔等抗拒天兵,己是死路!何来活路?”
“天兵?”李逵嗤笑一声,“卢员外,你就别自欺欺人了!高俅那二十万‘天兵’现在在哪?在梁山泊里喂鱼呢!朝廷什么德行,你比俺清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今用俺们梁山旧部的血染红你的顶子,明日高俅就能用你的头去邀功!”
卢俊义脸色微变,没有反驳。
李逵继续道:“员外你武艺超群,号称‘河北三绝’,更是俺梁山曾经的二当家!论本事,论资历,你哪点不如人?可归顺朝廷后呢?不过是个被架空兵权的安抚使!还得被逼着来打自己曾经的兄弟!这口气,你咽得下?”
“宋哥哥北上抗辽,那是真豪杰,俺佩服!可员外你呢?留在这里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就算你踏平了三山,灭了俺梁山,回到东京,那帮文官武将,能容得下你一个‘草寇’出身的武夫掌权?别忘了林教头全家是怎么死的!(暗示朝廷背信弃义)”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卢俊义心上。他出身富豪,被迫上梁山,又渴望回归正统,博个封妻荫子,但现实却一次次让他感到无力与憋屈。
李逵观察着他的神色,语气放缓:“员外,回头看看吧!看看俺梁山如今是什么光景!百姓安居乐业,商贸繁荣,军备精良!俺们不求称王称霸,只求在这乱世,为兄弟们,也为依附俺们的百姓,争一个活命的机会,争一个不用看贪官污吏脸色的世外桃源!”
“再看看你手下那些将领!张清、董平、徐宁、关胜,哪个不是心存犹豫?哪个愿意真跟俺们死磕?强行逼迫,只会激起兵变!到时候,你这河北玉麒麟如何自处?”
卢俊义沉默良久,方才涩声道:“李逵,你巧舌如簧。然圣命难违,我既己归顺,岂能……”
“狗屁圣命!”李逵打断他,“卢员外,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被那‘忠义’的虚名捆住手脚?真正的忠义,是忠于天下百姓,是义于身边兄弟!而不是忠于那个忠奸不分的昏君!”
他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卢俊义:“俺今日来,不是求你投降。只请你,按兵不动,坐观其变!”
“坐观其变?”卢俊义皱眉。
“没错!”李逵道,“宋哥哥正在北边跟辽狗拼命!胜负未知。朝廷内部,也绝非铁板一块。高俅新败,蔡京独大,他们之间岂无争斗?你在此地按兵不动,拖延时间,既是保全了俺梁山,也是保全了你麾下那些不愿自相残杀的兄弟,更是给你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若宋哥哥北伐成功,携大功回朝,朝廷必不敢再轻易动你,届时所谓平定梁山或许另有转机;若北伐不利,甚至朝廷有变……员外,手握重兵,静观时变,进退自如,岂不比现在这样被人当枪使,最后兔死狗烹要强上百倍?”
这番话,彻底将利害关系剖析清楚。卢俊义眼神剧烈闪烁,内心天人交战。李逵的建议,无疑是眼下最理智、也最符合他自身利益的选择。继续强攻,胜算渺茫,即便惨胜,也后患无穷;按兵不动,虽担风险,却可左右逢源。
看着沉默不语的卢俊义,李逵知道火候己到,他抱了抱拳:“话己至此,如何抉择,全在员外一念之间!俺告辞了!若员外决意要战,俺李逵和梁山数万兄弟,在八百里水泊,恭候大驾!”
说罢,他不等卢俊义回应,身形一闪,己如一阵黑风般掠出帐外,消失在夜色中,来去如鬼魅。
帐内,只剩下卢俊义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脸色变幻不定。李逵的话,如同魔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
良久,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案前,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最终,他写下了新的军令:“各军谨守营寨,深沟高垒,详查贼情,无本帅将令,不得擅自出战!”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堵住了即将决口的血战洪流。
三山之地,剑拔弩张的气氛,悄然为之一缓。
而李逵,在返回少华山的路上,心中默念:“宋哥哥,诸位兄弟,俺这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